《微物論》的生活切片

林佳儀詩集書寫日常中的非日常

作者、圖片提供：林佳儀

《微物論》是我的第一本詩集。自初開始讀詩以來，便著迷於新詩多變的語言以及節奏，那是小說以及散文無可取代的精準打擊。

自大學加入詩社至今，一路書寫，期間經歷了身分轉換，從學生到老師，從女兒到妻子以至如今兩個女兒的母親，這些身分轉換除了在詩作中呈現之外，我也將視角由自身延伸至他方，以詩轉而書寫他者，傳達我對社會的關懷與理解，諸如性別認同、移工問題、身體焦慮以至女性困境，在我的詩作中亦是重要主題。

以詩紀錄生活，那些不能說、且不好說的心事，將之折射成為詩句。那些散文以及小說無法到達的地方，就交給新詩來指引。
整本詩集分為六個主題。

主題一是「早安，世界」，同名詩作〈早安，世界〉裡如此寫道：
馬克杯盛滿勇氣，大口
咬下剛出爐的柔韌意志
早餐過後的學習時間
我們一起手牽手，走出那扇透明的門
去重新教育，這個惡劣的世界

我以女性視角重新審視世界，書寫出不被打壓摧毀的意志。若是這個世界對女性不懷好意，那麼這樣惡劣的處境，與其等待他人拯救，不如勇敢自救。

主題二為「套圈圈遊戲」，我書寫家庭，將家庭中隱而不顯的血緣暴力藉文字呈現出來：
唯獨家人是透明的
沒有顏色與情緒
他們就靜靜住在我
心裡的房間

家人是沒有顏色的存在，也因為其無色無味，更能消減形跡，潛行於心底最深最隱密處，日久不露其蹤。只要活著，家人便同時活在我們身體以及血液中，跟著我們活，也跟著我們死。血緣，是無可斷絕的連結，亦是最徹底的冷暴力。

主題三「捉迷藏」是寫給兩個女兒的情書，其中〈嬰兒炸彈〉寫出為人母，面對日夜啼哭不停的嫩嬰，那惶恐又喜悅的複雜心情：
溫柔的恐怖分子
徹夜轟炸
睡眠體無完膚
偶爾也笑
狡詐，且帶點邪惡
無政府主義

在徹夜啼哭的嬰兒前，任何大人都要舉旗投降。嘗試了各式各樣哄抱的方法與姿勢，在午夜十二點已過，而懷中嬰孩持續啼哭轟炸，明日卻仍要上班之時，心中無比絕望荒蕪。然而待得她陷入沉沉睡眠，那甜香柔軟的小圓臉、小拳頭、小肉腿又是無限可愛。母親之心，永遠擺盪在苦與樂之兩端。

主題四「女情人們」則是書寫愛情與婚姻的微妙與為難。〈女情人們――讀艾芙烈•葉利尼克〉書寫德國小說家葉利尼克《女情人們》後，對書中兩個主要女性角色布莉姬與寶拉深感同情與憐憫。布莉姬與寶拉兩人出身貧寒，希冀藉由與富家子弟交往進而結婚，一舉擺脫貧窮，躍身上流。然而事情總是沒有設想那麼簡單。布莉姬嫁進豪門，住進黃金鳥籠。寶拉則被富二代男友狠狠拋棄，最終獨自生下孩子，淪落到更不堪的窮困窘境。

當我愛你是布莉姬
流動的麵糊如旅途攤開
在煎鍋上你不能選擇但
可以決定滋滋
除了鬆餅可以煎成什麼形狀之外，黃金鳥籠中的囚徒不被允許選擇。金絲雀若自願成為玩物，除了美貌，不配享有自由。
如果你決定是寶拉
就留下我成為復活節裡
唯一失蹤的
那顆無可救藥的笨蛋

寶拉以為自己可以藉由腹中胎兒逼迫男友對她負責，讓這枚胚胎成為她嫁進豪門的門票。她滿心以為宮鬥大戲正待上演，殊不知一山還有一山高。寶拉不知道的真理是：男人若不愛妳，更不會愛妳的孩子。沒有愛的慘酷異境，這世界就是巨大冷宮。

主題五則為「樂園」，是全書中最充滿奇思異想之篇章。同名詩作〈樂園〉：
世界是男人的濱海樂園
粉紅蝴蝶結繫上盒裝女體
青春商品限時販售中
在專屬男人至霸幻想的海濱樂園裡，女體有價，青春是高價商品，可被販賣競標，羅莉少女尤其奇貨可居：
在小女孩流出第一滴血後
摘取她們身體裡的新鮮玫瑰
讓午夜鐘聲不再空響
長髮編成繩索，捆綁四肢
玻璃鞋塞進下體
像倒置的透明沙漏
拒絕為時間倒數，成為
樂園裡永遠的公主

女人不可以老，不可以獨立，不可以成熟幹練，必須依附男人才能存活，永恆稚嫩脆弱。幼體化女性後，男性得以實現控制與宰割的權力。但要如何才能逃出樂園呢？
有人站在出口處喚她的名字
像蚌殼緊緊抱住它唯一的砂礫

永遠不可忘記自己的姓名與來歷。時刻打磨，深刻銘記，能拯救女性的不是王子，永遠只有自己。
童話不全是騙人的，但童話是說給孩子睡前聽的夢幻故事。不要相信白雪公主，不要選擇人生方向的權力交給戀屍癖王子。女孩們得自立自強，才能長出獨立又堅強的形狀。

主題六「他們這麼不乖我決定繼續變壞」為職場觀察，記錄了校園生態裡的奇異片段。
就發給他們每人一條抹布
規定他們在同一時間
擦拭彼此陰險黑暗的心
打磨拋光刁鑽
敲破所有的窗索性不改
讓碎渣在月光下亮出惡意的刺

要改變一個人是多麼困難，有沒有可能一切都是枉費，都是一種教師的自我感覺良好，甚或是自我感覺極端不好？在費盡唇舌但仍藥石罔效後，最後的註解只剩餘破窗，讓那些曾經明亮潔淨的美好通通一起被打破。

在最快樂最沮喪的癲峰上
擦去他們的輪廓狠狠完全沒有畫面
剩餘的布至少還夠再做一件裙子
再愛下一個人

教師這一份工作最奇妙的地方也在此。愛與不愛的終將離開，再久不過三年。永恆期待成堆的人群裡會有幾雙靈動眼神對上妳的。會的，會有這麼一刻，保持信念，便還能勉力再愛下一個人。
有時候，最簡單的文字，力道反而最是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