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辯書

談詩與在聯合文學出版的三本詩集

作者、圖片提供:辛金順

法國詩人學者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談到詩人寫詩,要存有自我的聲音,也就是要具有自我意識,或如《尚書.堯典》所謂的「詩言志,歌詠言」,以個人主觀的情感思想,展現著一種存在的聲音。

我一直覺得詩人如巫覡,而詩又是一個相當特殊的言說方式。在古代,詩或許是巫祝的一種占卜之語,或祭祀之詞,以與冥冥存有對話。過去我教詩史和思想史時,都會以「絕地天通」的神話做為一個起點,從巫覡介於天人之際,以詞語卜辭會通人神而拉開了詩╱思的一個詮釋之路。因此我認為,寫詩的時刻如入巫,也在那創作過程才應被稱為詩人,而不寫詩時,吃喝拉撒,實則如常人無異。

所以西方的一些詩,常常要跟一個無形的上帝對話,而西南亞阿拉伯詩人的詩作,也有許多是面向阿拉傾訴,詩中某種形而上存於詞語的冥冥之間,渺渺然卻又若有所屬。因此寫詩,也就成了在世存有的證據,成了他們在人世間鎮住自己的一種存在話語。或許當尼采喊出了上帝已死時,詩回歸到了存有自身,跟神無關了,而是回到了人間,回到了自己內在存有與存有的對話,回到在場的感性自我呈現。因此所有的文字詞語,都是寫詩者的一種人間實踐,感知的自我和生活流露,所以「寫」詩不是「做」詩,而是內心必有觸動的隱密處,偶爾也會進入一種忘我的書寫,那是神入的境界,所謂詩中的神來之筆,往往就是這樣產生的。所以法國伊夫.博納富瓦就曾經說,詩人如譯者,總是以自我的詞語翻譯生命與生活的各種聲色,或回到自我深處,去追尋自我的蹤跡,或搜尋一種詩意的發現。

我對詩歌創作的基本要求,主要還是在於詩意的鍊成,尤其在分行詩的界域,稍一不慎,往往總會陷入詩不成詩的尷尬現象。我記得 1920年代中,陳獨秀曾經評騭沈尹默的書法是「其俗在骨,字外無字」,同樣的,移繹於詩,我想,好的詩應該要達到「詩外有詩」,而不是「詩外無詩」吧?這也就是說,詩具有莊子所謂的「罔兩╱魍魎」性,畢竟,溢出文字之外的含意,才是詩的起點,這或許是我寫詩的一個理想。此外,我對詩歌的分行、詞語、音色、節奏、韻律等有一種內化的感覺要求,那也是一種生命自我吐納的感知結構,或一種個人個性的翻譯表現,落在詩作裡,也就形成了一種獨我的聲音。而創作,原本就是要以自己的聲音去走向讀者啊。當然,好的詩,總是要更新語言,要有讓人思考的空間,更需要有時代意義,不然老是在自我抒情裡夢遊,那就成了創作的自我侷限了。

近年我在聯合文學一口氣出版了 3本詩集:《國語》、《島.行走之詩》和《軌道上奔馳的時光》的創作情境或理念,請容我在此稍作解譯?

出版這 3本詩集,可以說是一個機緣性的狀況。《國語》一書,是因為獲得周夢蝶詩獎而出版的。許多作品都是在2018到2019年中完成,並刊登在各報副刊與文學雜誌上。這期間我常思考的是語言問題。如語言與社會、文化、教育、宗教、族群、性別及國家所反映出來的現象與意義。背後所隱含的權力展現,具有一種「政治」意識和位階狀態。這樣的思考,多少與早期讀傅柯和德希達的一些書有關,特別是權力技術如何隱含在不同的身體和語言空間,然後又以怎樣的型態呈現。這些都產生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卻讓我們習而不見。所以詩人向陽給以《國語》這本詩集的評語:「《國語》結構嚴謹,全書分五輯,各自獨立,內容之間卻又相互呼應。輯一『日常裡的回音』集中於對語言問題的討論,作者通過『國語』作為通用的語言霸權,及其對『方言』(或『族語』)的傷害,觸及族群記憶和文化逐漸趨於『空白』的全球課題,語言與日常、與詩、與生命的對話,在詩篇中反覆探究,頗具思想深度。此一深度,也在其他各輯之間的迴環究問中不斷深掘。如輯二『走向你的太陽』討論詩的語言(文字)所形構的聲音和光影,如何突破空間和時間而存留;輯三『字母上的光影』、輯四〈開花中的如來〉,則分別以人間的對話、交流(包含網路社群互動)對照佛典所喻語言文字的空無,發人深省;輯五〈組詩──鏡像的說話〉則以語言哲學,透過『鏡像』思索視覺(以及聽覺)和指示語言──象與喻之間的誤差和模糊性。五輯貫串、對照、呼應,形成了一部具有總體性的佳構。」可以說是相當貼切的。而在各種語言空間,隱藏了權力政治的操縱、偽裝、壓迫、抗爭與消解,是我當時深刻感受與思考的問題。雖然創作時並不存在著一種計劃性書寫,可以說是比較隨興的,然而等到編輯成《國語》時,那份脈絡卻隨著各輯編纂而形成。

至於《島.行走之詩》則是駐住金門 4個月,隨處漫遊,隨意寫詩。當時新冠肺炎疫情剛起,小三通斷絕,金門島上一片安靜空闊,沙灘乾淨,浪聲明朗,那也是我最愜意的日子。而詩寫金門,只是隨著行遊之際,目之所觸,心之所感而成詩。其間詩中的隱喻,自也成了創作的核心。當時沒有計畫性的書寫,總共創作了103首詩( 包括18首古典詩詞) ,後來編成了詩集,卻發現各輯部的結構井然自現:如以視覺和聽覺去刻劃對金門的了解,或描繪金門各地古蹟,銘刻戰地與抗共堡壘的特色和歷史存在;書寫歷經戰爭風雨後,走向寧靜日常和逐漸發展的現代金門,以及通過歌詞方式記錄金門特色景觀、人情故事和島嶼風格,也以 18首舊體詩、詞奠祭那島嶼上的歷史和人物。整本詩集是在書寫可見和未見的金門空間與時間課題,不論景觀、古蹟、人物、生活情態,都處於「在金門」的感覺結構裡,因當下的「在」(心境和視境),遂有了這本詩集。而在書寫金門的過程中,我關注的是時間的流動,歷史的變遷,情景的遞換,所以在此,「島」不只是名詞,更是動詞,以隱喻整座島是充滿流動性的,故書名才定為《島.行走之詩》。

而《軌道上奔馳的時光》這本詩集,主要是書寫高雄捷運站的詩作。當時因為新冠疫情的關係,被迫留置台灣,於是申請了高雄文化局的書寫高雄計畫,並選擇以高捷紅橘二線共38個捷運站作為創作標的。這也是一個比較有計畫性的主題書寫。大致上會選擇捷運書寫,是因為了解捷運是一座城市現代化的重要表徵和標誌,它不只是展現了一個都會的現代形構面貌,生活空間型態,以及城市時間的感覺結構。然而捷運快速穿過黑暗的地下通道,卻無疑將會把地面的景觀抹平,同時也將會把土地的古蹟、人情、歷史記憶消除掉。因此,在我構畫這本創作時,企圖以捷運站的起點和終點,去召喚港都的歷史和記憶。每個站名,如哈瑪星、鹽埕埔、 前金、美麗島、五塊厝、獅甲、後驛等等,不只是一個個符號,而是港都過去的身世和歷史,也是記憶和情感之場。一如馬克.歐傑(Marc Aug é)在《巴黎地鐵站人類學家》所說的:「地鐵站和地鐵路線,實可做為對一座城市的備忘錄,或一個繪製記憶的地圖。甚至某些站可以連接到在地者的生活和生命意識裡頭去,形成一種在地情感的認同」。所以這本詩集就是企圖通過站與站的詩寫,綰結了港都日常、博物館、公園、菜市場、碼頭、糖廠等,讓詩走過的地方,留下聲音和注記。這本創作,可以說是第一本書寫高雄捷運詩的詩集。

總而言之, 3本詩集,都有各自不同的書寫和關懷面向,也別有生命的隱喻。一如波赫士(J.L.Borges)所說的:「生命是由詩篇組成的,詩並非外來,它或許埋伏在街角,隨時會撲向我們,並且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這 3本詩集的詩作,都含具個人的情感認知,以及當時所處的空間之生命體會。是以詩的「在場」(presence)性很重要,那份自我的臨在,或「感性存在即時性」的聲音與節奏,無疑是決定著詩的創作素材和趨向。

對於未來,我並沒有具體的創作方向,所有的創作都是隨興而起,或一種自我臨在的呈現。是以這 2年來,幾近沒有寫詩了。手頭上卻編有過去所累積的 10本詩集等待出版。但詩集很難賣,出版社視為出版毒藥,除非有出版贊助或補助,所以未來出不出版,也就隨緣了。或許以後,不寫詩,會轉去寫小說吧,那又是另一個創作領域的挑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