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枝筆裡把自己又活一次

作者:李黎茗 攝影:嚴寒

如果不是生了個愛文字的女兒,或許,真不知這些年我也能寫出這 麼多人間煙火。我的文字煙火來源還得從大女兒國小說起,學校的聯絡簿上有一欄叫作日記,也因著這個日記,女兒會在這個小小園地種下她每天的喜怒哀樂,老師也會在她的園地旁灌溉助苗,身為母親,我剛接觸時只是為了例行簽到,後來女兒到了國中吸收的知識更寬更廣,聯絡簿上的日記欄由兩三行的直白手札進階成了有形有色的微散文,國文老師對她的真情流露都很認真地批改,記得有次國文老師在聯絡上寫下「很有簡媜味,要多寫,good!」從中我也清楚地了解女兒在家以外的情緒價值,再後來聯絡簿上的師生往來就成了我每天必讀的課題,它是紐帶,是文字造 詣的進步,更是教育情感的昇華。我也就悄悄地傍上她們的圈子,愛上閱讀,也愛上寫作。

喜歡文字,我愛寫作,許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我覺得不管做什 麼事情,人生中都得有個伯樂,我不敢說我是一匹千里馬,但我絕對是指腹上的那個膿疱,它需要被借針「出頭」,是女兒幫我把她挑破,膿頭出來了,指腹下會有成千上萬的陌墨詩句流出。加上愛寫又是我人生中一項「偉大」的興趣,友人曾説為什麼興趣要用「偉大」,興趣不就興趣嗎!不不不,我覺得興趣它是有分等次的,比如在廚房嘗試新的菜色,也是我的興趣的,但這個興趣它只是為了想讓家人吃到以往不同的口味及光碟後的一張張满足的笑臉,我就感到幸福,這個時候,我性格是叛逆的,強烈的,一旦想做的菜會立馬執行,如果拖到明天可能就又不想做了。寫作,就不同,下班回到家累得像隻狗,但我還是照常打理一家的晚餐。

當每晚洗好最後一隻碗,晾好最後一件衣服,這時我會潛入臥房掏出手機開始我神仙飄遊的飛花時刻,那種快樂目前我還無法找到一個比寫作更快樂的事。然而,那種快樂它既可讓我在文體的情節中支撐著當下那個不美麗的自己,還可醫治生活上碰到的挫折。這些年,一不小心也就完稿了四本(已出版兩本)的書稿。

就拿2023年出版的《一枝筆裡醒來的村落》這本詩集來説,在創作這件事上,我覺得首先一定要對閱讀有興趣,閱讀完後要消化它,再來是坐享等待,等待靈感出現,我閱讀時,常常把自己想像成劇中的主角,再用不修邊幅的劇情,去創造另一個故事,創作對我來說不難,我只要埋頭苦讀幾天一定會有作品誕生。舉例來說,我讀蘇紹連《散文詩自白書》中的〈浮萍〉當晚我就寫下〈孤挺花〉,「孤挺花」從字面上解它太符合我們這個群體,然而我的這首〈孤挺花〉就是大陸新娘的一個赤裸寫照;我讀邱逸華的截句〈大〉於是我寫下〈小〉這個小是婚姻中的三;我去了畫家黃蕊的畫展,於是我寫下〈望江南〉;在去看醫生的路上,經過榮星花園龍江路口,看到有一排漆了藍色的椅子在冷冬街頭,於是我寫下〈空等〉;在疫情後的第二年,得了带状疱診,於是我写下〈診療室前的春天〉等以上的詩作。後來我才知,原來詩的苗芽就在你的生活中待一個適合它的良辰吉時出世,創作對我來說其實不難,只要用心去觀察周遭的人事,物,靈感隨時會出現,這就是我創作的經驗。

林廣老師曾說: 「讀詩是等待被觸發,寫詩是為了觸發別人。」他的詩觀不就是符合我在創作上每天堅持的引見嗎?

每當我的作品被刊載報刊雜誌,不管是生活中的朋友或是網友,總是被問到「妳是什麽畢業的?又或是你一定讀了很多書吧!」所謂的讀很多書是什麽呢!高學歷證書?中文系畢業?其實這兩樣我都沒有,當下只好尷尬地以笑回答。

這些年在時間河流中,手執一枝生活的筆,記錄著心底的波瀾與變遷。然而這枝筆,彷彿有著魔力,它帶我穿越海洋,穿越時空,回到那個藏在記憶深處的村莊。我的《一枝筆醒來的村落》不正是我這一路走來的見證嗎?就如第三輯殘破的章節〈和解〉一詩中,這個和解只能是和解單一事件,有的傷在心底我還無法和它和解,特別是童年的傷。那些類似的真實故事,一個相似的主題:
在眼眶上滾燙地熔出
霸凌話題是當下最可惡的髒帳
可我還是忍痛把它炖成
一鉢有味道的詩

懦弱於陰溝裡的罌粟
強迫吞著
從妳嘴角綻放的毒
那是碾碎著一張過往的曾經

纖瘦時光
被記憶種下的深許
那帖自創的藥方
在宣紙上悄悄地
縫合了傷口

在寫這首詩的當下,情景依舊清晰,那天剛好是一則社會新聞洗版了十二月的冬,我抖擻地在臥室書寫,先生説冰箱有一瓶陳年高粱,小酌一杯可以暖身,這下,我就又借著詩從悲酒中來,也悲友人的童年。

我的童年,在一個古樸而寧靜的村莊度過,村民大多都樸實,思想簡單,但也有一兩個親人壞到該被雷劈,可惜那時的父母對小孩的保護總是缺小一個心眼,還好最後都没釀成大祸,我的某些小小反骨和叛逆,和童年是脫不了鈎的,然而,青春期時心底不時會出現一個嘶吼的聲音:「逃離那些偽善的臉孔吧!妳要去探索外面更廣闊的天地。」

後來,隨著時間推移,我也漸漸長大,離開那個小小村莊,去到繁華都市,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也充滿挑戰與誘惑。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我那時常常感到迷茫和困惑。

比如職場上的怪異現像,特別是早期的服務業,資方與勞方,消費者與服務員同事之間總是有你想像不到嘴臉,我常常用一個字形容它「惡」,而且這個「惡」不分地域不分年代像鬼一樣的存在。然而這鬼一般存的東西,它可以潛移默化成另一個生命,我那看不見的腦中畫面一一借著靈感,借著文字生出永遠不死的詩句,我就是這種人,只要被虐,我的作品就如雨後春筍冒出,在北市,在那個知名觀光市場,它給我的「精神養份」更使我在創作上達到高峰。

詩人顔艾琳老師在生活潮藝文誌上說:「別跟我說,你沒經歷過傷痛,背叛,誤解,霸凌……,誰的靈魂沒有傷疤需要癒合。」這段話的感受,我想很多人都遇過吧!但我還要補一條「排擠」排擠在這社會上它的可怕不亞於以上任何一項。

然而,這個層出不窮的大型社會,色欲永遠餵不飽貪嗔的人類,它像是一頭怒吼的獅子啃著我們週遭。

我在福州馬尾當過機器人似的流水線工,我也在深圳龍華當懟智鬥勇服務業部門主任,最後一站 台灣,就這樣一路離開了故鄉,終結我的漂泊歲月。身為人母,多年後那間老屋的灶台前,總是出現在夢境中,母親忙碌的身影與飄散的飯香是我記憶中最溫暖的畫面。
黃昏降臨,記憶中那個裊裊煙炊的村莊,鄉愁便在我心中悄然滋生。印像深刻的一次,是我結婚後第一次回娘家住了兩個月後回台北的日子,母親把我送了又送,原本我只打算讓她送到老屋轉角處,最後她硬是送到第三站的省道客運站,我坐上車,從反光鏡中看到她目送我離去的眼神,那眼神是一種期望與不捨交織的複雜心情。我成為母親之後,更加深刻地體會到那份對子女的愛與牽掛。我的女兒,如今到了當年和我一樣的年紀,有著自己的夢想與追求。我很尊重她們的選擇,也支持她們去探索屬於自己的世界。但同時,我也深深地希望她能夠懂得感恩,懂得珍惜身邊的親情與美好。

二十幾歲,當時並不懂得什麼是鄉愁,只知道離開家鄉,心 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想念。那時天天就盼著一年一次的春節,哪怕是買個站票也是要回去,因為江西人在外工作逢節必回是出了名的一個口號,回到家後,第一件幸福的事就是能品嘗到母親親手做的飯菜,那種熟悉而親切的味道,總能讓我暫時忘卻外面的 艱辛與疲憊。也就這樣,我的詩集中大量出現了關於鄉愁的詩作,它承載著我對童年、對家鄉、對親情的深深眷戀。

這本詩集不僅是我對過去歲月的緬懷,更是我對生活、對自己的深刻反思。每一首詩都像是我與過去的自己對話,讓我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反思過去的日子,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小小的村落,想起那 裡的風土人情,想起母親為我做的每一頓飯。那些簡單而美好時光,如今已成為我最寶貴的回憶。還好我用筆記錄下這些感受,將它們化作詩行,於是,《一枝筆醒來的村落》應運而生。

如今,雖然依舊在都市中忙碌奔波,但內心深處卻始終留戀著那份越走越遠的鄉愁。每當夜深人靜時,我喜歡翻開過去的文字,讓那些熟悉的詩句帶我回到那個小小的村落,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

在一枝筆 裡,我記錄了自己的成長,也找到了心靈歸宿。這本詩集是我與自己和解的開始,也是我向過去致敬的一種方式。在未來的日子 裡,我將繼續用這枝筆書寫我的故事,活成最真實、最完整的自己,在一枝筆裡我把自己又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