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該如何落在山海間
作者:簡玲
經常在想,若我是雨,該如何落在自己的山海?
我寫作的時間很早,散文小說兒童文學都寫,寫詩的時光卻落在50歲之後,這,真的很晚。從小,我羨慕早慧型的同學,平凡如我,只能腳踏實地,或許是特別的深情和執著,即便是遙遠的夢想,也總想試試,並且相信終有實現的可能。
有 20年時間我將深愛轉移,開始另一種生活的修行,努力在工作與孩子之間,做個好老師好母親,除了閱讀的推廣,幾乎已經忘記了曾經的名字。即便逝去一些最好的時光,詩寫晚熟,但,詩,在半生之後並未遺忘我摒棄我,它重新開始我創作的生命。
我是從散文詩開始出發的,閱讀散文詩書寫散文詩時,我深深喜歡上它,隱約它蘊藏著許多密語,那秘密那情境,彷彿別人猜不透看不透的另一個我。
《讓雨落在我的山海》是我重新出發的第 3本詩集,前 2本都是散文詩集,這本詩集,是第 1本以分行詩為主體的集結。
2017年6月我棧居在義大利邊陲的的里雅斯特(Trieste)一個完全不像義大利的城鎮,它曾是奥匈帝國通向世界的港口,小鎮歷經多舛的命運與複雜滄桑的身世,如今繁華落盡,和我山海的家鄉-基隆,幾乎一模一樣。
Trieste,一個文學之都,出生這裡的詩人翁貝托.薩巴(Umberto Saba, 1883~1957)、詩人西庇阿.斯拉泰伯(Scipio Slataper, 1888~1915)、小說家伊塔洛.斯韋沃(Italo Svevo, 1861~1928),以及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 1882~1941)也在這個城鎮流離顛沛 10多年,我循著文人足跡,流連小鎮 2個月。讀喬伊斯的小說,讀薩巴的詩,不時走他們走過的街道,他們聚首的古老咖啡廳與他們相遇,在大海與詩歌之間,讀到詩人的靈魂與土地親愛的一種靜好。
2018年 6月,我想念薩巴,想念亞得里亞海,想念那些熟悉卻老是記不得名字的街道,也想念一杯Espresso的味蕾,於是,我再次前往Trieste,踏上古城,再次棧居 2個多月。在那 裡,我不時想念起我的家鄉我的雨都,一度,心底迴響:我們擅於寫別人的地景人文歷史,是否可以轉身,為熟悉的家鄉寫些什麼?
這樣,一晃便已是多年,念想總歸是念想,離開花結果遙遠,我依然像陀螺一樣忙碌,像風一樣旋轉,寫著寫著,把亞得里亞海的詩集整理完畢,試想2024年出版。此時,那曾經醞釀在心底的小種子蠢動,緊緊纏綿我,迸裂出一顆顆雨花,《讓雨落在我的山海》獲得基隆市文化局的創作出版補助,12月初付梓出版。
從小居住基隆,與山與海與雨為伴,雨後顛倒的萬象,是獸是魔是影是光,充滿了獨特的視野。其實,不是我選擇了山海,而是土地的宿命,年少時,我曾逆風逆雨追尋,家鄉,總是以最原始樣貌接納疲憊而受傷的我,得以讓我心甘情願,順著風順著雨,一步一步前行。
這幾年,重新以一種深度的姿態召喚旅人的山海故鄉,我試著重新梳理,掌鏡執筆,以長鏡頭探照大航海時代與繁華過滄桑過的歷史,短鏡頭探訪多元的庶民的味道,我走在變與不變的街道,看著熟悉的人事物,第一次感覺到如此接近土地與人群。
我一直以為所謂的地誌詩,應該讓所有安居於此地的人們都讀得懂,都能產生意會與共鳴,文字應是淺顯自然。這本詩作,摒除我散文詩裡繁複的意象和異質語言的特質,符合地方的調性,沒有華麗的詩句,即便詩集中幾首散文詩,也比以前更容易懂。
雨,想要告訴我什麼?讓雨落在我安居的〈日光小鎮〉,走過金山寺,遠眺時間長河裡的清法戰爭,山林裡,探尋暖暖溪流未列入圖鑑的螢火蟲,讓雨落在我最初也永恆愛戀的基隆河,在暖暖壺穴看一匹遠去的白馬,雨落在希望森林裡,落在已然消失的眷村裡,讓大菁和雙扇蕨,撐起山谷的暖暖藍。
雨,想要告訴我什麼?讓雨落在基隆港兩岸,落在昭和時代曾經繁景的義重町,落在西岸鐵路邊胡椒餅和沙茶咖哩流浪的味蕾,落在那座拆除了的天橋記憶,落在無邊境的八斗子大海,打卡在正濱漁港彩色屋,用 400年前的歷史,述說全世界最美的島最好的海。
雨,落入〈土地之歌〉,走訪暗街仔、官道、崁仔頂、廟口、委託行、牛仔街、鐵路街,再深入舊地名,走讀170年的中元祭與城隍文化祭典,落進小巷隱身於熟悉的區域商店、書店,讓雨落在巴洛克老屋,跟著田寮河河道,靜靜流淌舊時光。
雨,落入真實生活的〈群像〉,玉蘭花阿媽、老理髮傅、菊花伯、麵茶伯、老鷹先生、老兵和老礦工, 228事件遺孀,這些在地人物的故事,就在雨裡。
我們終將看見雨的各種面目,從憂傷學到雨安住的窗子種種情懷,於是,我行在雨中,用今日基隆雨的情懷探訪舊日雞籠八景,用〈那那前書〉引述先人的昔雨,今人的慎終追遠之路,以〈雨的年輪說〉寫殖民的歷史,和您前往中正公園天鵝洞,看〈山櫻雨落〉回味台灣的第 1座文學步道。
我依循歷史脈絡和熟悉的地景,隨著自己的心意,輕輕走慢慢寫,當雨安住了我的身心,便是我對山海的情意綿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