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表面．都是功夫

袁上雯

：書的故事與人的故事

作者、圖片提供：袁上雯（袁上雯皮膚科診所院長）

每日起床，出門，進診所，接見患者，診斷，開藥，再接待下一位患者。這樣的行醫生涯，不知不覺竟已經過了 20多年，每日不同卻又重複的日子，把我的醫術鍛鍊得精純熟練，卻又讓我覺得日子過於單純，生活應該不僅如此，除了行醫，我一定還可以做點什麼。

那日傍晚，我站在校門口天橋上等候小寶放學。時間流動，遠處夕陽揮灑，燦亮如金，路上車子的車頂反映天色金光，一輛接一輛，彷彿一條金色的河流，我就這樣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金色霧氣中，看得出神忘我。

冷不妨，小寶忽然從我背後冒出來，一臉暈紅，像剛熟的蘋果。他把小手伸到我面前，神秘兮兮地說要給我禮物。

「妳猜！」他說。

畢竟是孩子，我還沒開口，他已經忍不住打開手，映著金光餘暉，孩子小手裡是黃色的森永牛奶糖包裝，我看了一愣，腦海裡突然浮現起那位好久沒見的患者。

我稱她金色阿嬤。

關於金色阿嬤的事情，我擱在心上很久了，那是一段奇妙的緣分，我一直想把它寫下來，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直到那天小寶無意的提醒了我，我才陡然想起，我竟然幾乎忘了她。

除了金色阿嬤，還有那位愛跳舞的女孩、那位長相霸氣的大哥、還有那位，以及那位，還有她，還有他……這些人這些事，都觸動人心，當時也啟發我很多，我既感動也感恩，再不寫下來，即連我自己的大腦也要留不住他們了。

於是，我開始動筆，以金色阿嬤的事件為起點。

就這麼，我成了一位書寫者。

與此同時，我也向一位作家老師請益學習，讓自己的文字有更暖的溫度。

書寫真是一件妙事，原本只是一股念頭，隨著落筆成文，各種記憶浮現，眼前耳邊逐漸清晰，那是金色阿嬤與診所小天使對話的聲音；那也是同樣節儉的，我的阿嬤的身影；那更是阿嬤煮的那碗甜甜的肉燥飯和甜甜的肉粽。

回憶就像水龍頭一打開就停不了，好多經歷故事都跑回我的筆下。

那一位愛跳舞的女孩，叫做小敏。

小敏的夢想是到國外跳舞，就像她喜歡的電影《紅舞鞋》女主角佩吉一樣，為跳舞而活。練舞的同時，小敏患上了甲溝炎，她忍著疼痛繼續練舞，直到終於受不了了，才找上我。我為這女孩心疼，每每聽她談及夢想，也勾動了我兒時許下的願，也許夢想還在等著我呢。

而那位粗壯霸氣的彪形大漢，進診間的時候可不一般，臉上帶著凶煞之氣，嘴裡嚼著口香糖，操著流利的台語，撩開的黑色外套裡，露出的是掛在腰間的一把槍。這可把我嚇得出神，腦海裡各種小劇場輪流搬演，莫不是黑道大哥找上門來收保護費了……。

Mary是藥廠的業務代表，我因為向他們公司訂藥品而與她結識，她熱情又善體人意，我們很快成了密友。體貼的Mary從不讓人擔心，罹患了癌症末期的訊息還是她同事不小心透漏給我。病體總是不美觀，原本都不見朋友的Mary破例讓我去探視她的帶狀皰疹。Mary瘦了，口罩在臉上幾乎戴不住，原本應該支撐在下方的兩頰肉肉不見了，整個臉好像就剩下眼睛了。看著那雙眼睛，我瞬間想起第一天見到的她，那是我診所開業的第一天，她主動來幫我們藥局櫃檯前幫忙，那時她體態勻稱，臉型飽滿，眼神是銳利而專注的……。而現在，她的臉幾乎只剩下那雙大眼睛而已。

一個星期後，Mary就離開了。

身為醫者，我非常清楚，蒼天並不仁慈，依然感到不勝唏噓。

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寫下來，那一天，打開電腦檔案匣，一時百感交集，我竟真的完成了那麼多篇文章！

我不是專業作家，書寫並不在牟利，所以在寫書之前，我早已打算將首刷版稅捐贈給公益團體，我與陽光基金會素有合作，便與他們聯繫，雙方達成共識。既是公益，不如多多益善，書出版之後，我臨時決定再加碼一倍，也就是捐出首刷版稅雙倍金額，雖是如此，仍是綿薄，只期盼陽光可以幫助更多病友。

這本書裡，紀錄有 20則皮膚科診間的人生故事，分成3個篇章，第 1章的10個故事，主要書寫我與患者在診間的互動、對話，著重在深層的心靈交流，在診治患者的同時，我的心也被深深觸動。第 2章的10個故事，則是書寫與皮膚患症相關的外在因素，比如：環境、生活習慣、生理心理壓力等等。而這既然是我的第 1本書，免不得，我也把家人寫了進來，這便是第 3個篇章，裡頭只有2個故事，寫的是我的爸爸和外公，他們影響我甚深，可以說是我的人生導師，我始終感念。

「給我看你的皮膚，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喜歡跟朋友講這句話，這是致敬於18世紀美食名家薩瓦蘭的一句名言，他說的是：「告訴我你吃什麼，我就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身為一位皮膚科醫師，我自然有這樣的自信，書寫計畫啟動之後，我看見的更多，感觸更細膩，我開始轉過頭來思考，為什麼我會是這樣的人？

金色阿嬤是我寫出的第一個故事，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天，她從她的金色袋子拿出一顆金色的森永牛奶糖給我，我好開心喔！

我為了什麼開心？

當我也伸出手去握著金色阿嬤的手，才驚覺，那手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我幾乎可以直接摸到她的骨頭和關節，我第一個反應是驚訝，那份震驚我到現在仍忘不了，我握著他的手，彷彿可以摸到她的開心和關愛。我握著他的手，彷彿，可以摸到她一生的重量。這樣輕的一隻手，依然可以讓我感覺到一股暖流，溫柔的傳了過來。

我為了什麼感動？

金色阿嬤參與了我的生命，我也參與了她的生命，故事寫到最後，我漸漸才了解我處理的不只是她的皮膚，更重要的是她的情感。因為我把一個不理人的阿嬤變成慈祥的阿嬤。而阿嬤現在已經住到我的心裡了。我也才領悟到，「我以為是我敲開她的心，原來被敲開心房的人，是我。」

我不只是一位皮膚科醫師，我也是一個女兒、一個母親、一個女人、一個人。

我生命的來處、我走過的足跡與我將往的方向，使我成為這樣一個人。

對我來說，《所有的表面，都是功夫》這本書，不僅是診間故事的紀錄，還是一種生命書寫。開始書寫之後，我依然是診所裡的袁醫師，每天的工作仍舊是幫患者診治，但我不只是袁醫師了，我看待事物及患者的眼光不同了。

所有的表面，都是我理解內在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