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是一場設密與解密的行動
談個人創作
作者、繪畫創作:劉曉萍
寫下第一首詩時,我13歲。
它在某個帶鎖的筆記本裡,又躺進了某個上鎖的抽屜中。我已經不記得寫的是什麼,但那個有詩句的筆記本,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就像保險櫃中的一幅藏寶圖;密密麻麻的文字並不一定是詩,但沒有一個句子願意輕易顯露它的主旨。這是我最早的詩歌訓練嗎?這裡並沒有一個清晰路線圖。我只知道,每一個我使用的詞語都需要靠近隱喻,每一個句子都不應該輕易地交代我真正想要說出的,發生 於現實中的事件。萬一,我的筆記本落入他手,它就會像一本摩爾斯電碼薄,既酷又安全。
對被他人理解的低期望或者說拒斥是不是一種個人心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多年以後的上海街頭,每個春天當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流,相遇某個拐角的街心花園,特別想親吻那裡有遺世之感的幾株瘦弱的植物,或一兩朵剛剛盛開的小花,它們就像我失散很久的親人。我需要伴隨著淚水擁它們入懷才能傾訴相隔許久的思念。是的,我對自然的愛超過了對人類的愛。又過了很多年後,當我移居泰國清邁,我選擇了一處遠離城區的住所,別無他意,只是因為那個名叫竹子村的遠郊像極了我兒時的小鄉村,那個位於徽南深藏於丘陵之中名叫鐵象灣的小鄉村。門前廣闊的田野和遠山,院中的一草一木給予我每一天面對生活的能量。居住在此的6年中,我寫出了目前為止我個人最好的詩歌,它們的核心主題是曠野,它們已結集《為同一種光芒效力》並在今年7月已出版。某天,當我在院中一塊岩石上發現一株已經死透的植物,爾後又在降至的陣雨中再度復活,新鮮得就像從來沒有死過一樣時,我就像領受神跡一樣大為震動。它有一個十分好聽的名字:卷柏。而它就像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三體》中,亂紀元和 恆紀元中交替生存的脫水人的原型。這個脫水而枯,遇水而鮮活的卷柏攜帶有怎樣的宇宙密碼?它的隨身資訊遠高於人所涉及的維度,它的存在遠高於所有詩中的明喻和暗喻。
我在曠野中一條緊貼溝渠的小徑上消磨我的朝暮,來來回回體味但丁.阿利基耶裡(Dante Alighieri)的《神曲》,還有那位有著遊絲般神經元的賴內.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和他的《杜英諾悲歌》。我想起來,在我15年前完成的一個長篇小說中,我向2位詩人好友致意,而在小說的結尾引用了湯瑪斯.斯特爾那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四個四重奏》中的一個小節。細心的你一定可以發現,這是西方詩歌歷程中一條隱匿的路徑,一種傳統。他們的詩歌都企近神性,都對人類命運的本質問題展開探尋,都具有深度的精神能指。他們都是我的詩歌精神嚮導。是的,我是一個很小就感受到神恩的人,而我不是任何教徒。我可以從風掀動林木的莎莎聲中感受到神的氣息;可以從黃蜂盤旋於薔薇花叢的螺旋狀聲浪中聽到神的語言;可以在秋末小徑上層疊的落葉中聽到神垂憐世人的歎息……,草木之中有我的教堂和神殿。我難以考證,我是如何在幾歲時就成為一個受神庇護的人?我只能說,我兒時生活的那個小鄉村是一座世外桃源。它有如今任何影片都複製不出的燦爛星河,有在四季中流轉恪守其位的花鳥蟲魚、飛禽走獸,有從千年香樟上傾瀉而出的盛夏,有積雪覆蓋山巒時兔子留下的腳印,有竹林倒影在池水中曼妙的婆娑清影,也有松針上晶瑩剔透、漫山遍野的露珠,這些都不是尋常事物,它們都在呈示純粹的生命樣態,如何獲得了超拔之美。
寫詩30多年,自認為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也有20多年,我一直在問自己:何為詩?到目前為止,我很想為這個問題抽絲剝繭一言以蔽之為:詩是出於對生命的悲情。這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啟示,也是線團般的塵世生活所提供的供證。在我的理解中,人這種生命體的存在就是巨大的悲情。其中包括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悲憫。這是一切文學藝術的核心,是哲學在形而上層面得以拓展的基礎。因為從根本上來說,人這種生命體因其短暫不可重複註定了其悲劇性,而人在龐大的社會結構中通常都是被剝削的個體,人只有具有對他人的悲憫情懷,才能與自身的悲情共振,以尋求人生得以解脫的途徑,不管是社會層面的還是形而上學層面的,除此,都是無頭人過江,被快速蒸發的水滴的一部分。在人類的所有品性中,只有羞愧和悲憫是接近神性的存在。因為,只有羞愧和悲憫才可以塑造那面環形稜鏡,讓人可以環視大千微塵而自知是微塵。而,詩歌,既是那面羞愧的鏡子,也是屬神的悲憫所拉開的某種無盡的距離。
資訊爆炸時代,有兩個顯著特徵,碎片性的時間和蒼白的及時性語言。而這給詩歌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詩歌的語言系統需要走向它的反面,走向拓展時間廣延的高密度語言,與大眾話語體系相悖的「隱語」,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詩人挽救自身時代的途徑。就我個人而言,詩歌,是我不被現實吞噬的唯一拯救。這既是個人生命經驗,也是我們時代的脅迫(實際上,我將我的所有文體表達都納入詩歌的範疇)。於是在我這裡,所有的現實都等同于心靈的現實。與外在的那個現實保持著一份能容納我實現心靈自由的距離。如今,我們已步入AI紀元,似乎一切都可以通過演算法去完成,演算法的核心是什麼?其實是普適性原則。所以,詩人們想要在AI時代還能有詩可為,就是要杜絕這種普適性。普遍的知音是否還是知音?於我而言,我絕對排斥知音多面性。實際上,詩,不過是殊異生命的殊異陳述。你獨自在密林中聽杜鵑啼鳴,其聲量如何是喧囂街頭匆行者可聞?而這聲韻如何可以分毫不差從你的舌頭還原至杜鵑的聲帶?這分毫之中,也就是詩的全部。每個詩人都有一幅自己的詩歌圖景。其區別在於個人的語言體系,更在於語言背後的那個「意圖」,和思想體系。在一個個體無法扭轉也無法呼告多方協迫的現實中,詩歌的密,在我而言無非個體生命的性命之修。它是對技術主宰世界的反省。也是對速度決定成敗的反省。必須沉潛,才可接近生命的真相。正謂「幽潛淪匿,變化於中」。最高狀態的「密」,就是沉潛到極點的生命隱修。被解密的過程,便是這種隱修「觸及」他者的過程,好比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息息相通。這是一種排除宣言、旗幟、規則和邏輯的影響力。它甚至排斥一見傾心,排斥過於露骨的吸引,以及抵達後的蒼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