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夾縫中

林佳樺的移動扉頁自述

作者、圖片提供:林佳樺

李欣倫老師說:「這是一本敘說移動的故事,起初艱難、最終瀟灑的穿行。像個導覽員,林佳樺領我們穿過並不如煙的往事,逆著時間軸,回到了練習說話、性別認同模糊的時刻,返回屋簷下風涼或晴朗、沉默或喧囂的片刻。移動到更年期撞青春期的母女;遠赴藏人艱難偷渡至印度、撐持教法的血淚史。遊走於歷史扉頁,也穿移在山海、人事間。」

相當認同欣倫老師這段話。人生在世,著實不易,天災人禍、病痛無常、世間惡意不時襲來,有時親友齟齬令人神傷,或者職場傾軋、匿名的學生家長投訴教人疲於應付。近年島上人均壽命八十,想到還有好長的路仍需顫巍巍地前行,心中是鬥志與倦意交雜。

心底時不時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有雙舒適的鞋,或許這條路能走得稍顯從容吧。

我習慣在辦公室放一雙人字拖(有人稱為「夾腳拖」),讓久站講課的腳掌解放紓壓。島上春季末偶有暴雨,那天我的長褲鞋襪全濕,換上備用鞋人字拖站到講台時有點尷尬,足掌腳趾全裸的不自在延伸到身、心、口舌,講課過程頻吃螺絲。下課時,學生在教室後排晾曬鞋子雨傘,平時在校都穿球鞋,他們那天換上臨時在便利商店買的人字拖,倒也坦然自在。

「在教室穿夾腳拖不會尷尬啊,不就是代步工具嗎?老師你偶包太重了。」學生說。

我外公外婆出生不久便是日治時期,因此早期家裡的拖鞋都是木屐,家族每個人是一雙木屐走遍屋裡屋外。我上小學時老師規定涼拖鞋禁止入校,漸漸地我出門在外幾乎都是穿包鞋,也發現自己的腳板寬、腳趾不秀氣,腳掌越發地包覆在鞋襪裡。出社會後,時尚流行吊帶連身長裙下趿著夾腳低跟鞋,我的腳趾竟忘了昔日穿木屐的記憶,兩根腳趾夾起一線,走沒多久,趾膚因反覆摩擦而受傷。

為腳趾縫上藥時,望著鞋上那兩撇人字細帶的極簡造型,似乎隱隱藏著做「人」的難處,某些場合穿上人字拖極其自在,某些場合卻無比尷尬。一塊平底托住腳掌,行走時兩根腳趾須微微蜷曲、夾緊連接「人」字的一線才能穩步前行,行經石路、坡道、濕地時「夾緊」的動作更需出力。我想起一路走來歷經一些不得不咬牙堅持才能過得去、或者至今也沒法跨越的檻。

兩趾縫對於那條細線不能夾太緊或過鬆,過度緊繃腳趾會痛;過於鬆懈鞋便飛脫,要不斷拿捏、平衡腳趾力道,在磨合中摸索,才能走得遠一些。經常細思人字拖的設計、使用與磨損,與其說是我穿著它走,不如說是看著我這個人如何走到現今。

人字拖的「人」字細帶夾縫處是行走時施力的關鍵。趾間一線,是鬆緊的辯證,是飛脫與堅持的角力。也許行走過程不順,但試著去將就;或者不想將就,因此換了別款鞋子。我想到自己的過往處境,「理想」與「現實」、「職場」與「家庭」、「自我」與「他人」、「從心所欲」和「群體規範」、「人」與「天災」,須夾著「縫」找尋堅持與妥協、摸索出平衡。人生有許多事是自己無法做、不願做,但被迫將身或心夾緊來步行,因此輯一「夾縫處」是回顧幾十年來倍感困難、心累,往往要咬牙才能站立的的經歷——例如要如何與結巴共處及面臨語言政策的轉換必須做的調整;故鄉風災雨患地震多,島上來襲的颱風有四分之一從宜蘭登陸,過境時讓住在三星、種植葱稻的家族親友受到重創,他們抱怨完又咬牙思索如何過安生日子。

盛浩偉老師在推薦序裡理解我的創作本質:「書寫痛苦,是為了面對、為了接受,為了呈現生命的本來面目。這是衡量一個創作者成熟與否的關鍵,只因展演痛苦太容易獲得注目或憐惜,扮演受害者也是通往道德高地的捷徑,一不小心,書寫可能就少了自持。但林佳樺顯然極有意識,文字一貫清麗細膩而不賣弄,態度上也舉重若輕,不控訴抨擊,不仇恨怨懟,既誠實直抒自己的感受,卻又能換位思考兼顧他人立場。」

此書寫一路上夾縫行走的艱難,然而我創作的本質與目的絕不是為了賣慘,從自我的特質、興趣,寫到家族、父母、女兒、為人師等等,反而是為了探索、思考與沉澱。相當喜歡盛浩偉老師在推薦序中說此書回望幼年兒時經歷,更一路省視如今已屆中年的生命情狀,既有共時的琳琅,也有歷時的縱深。

卡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一書中的觀念是:面對世界和生存狀況的荒謬感有三種應對方法:一是「生理上的自殺」,但卡繆認為了結生命不是解決,只是逃避。第二是「哲學上的自殺」,當我們說人生是荒謬,意指人生沒有意義,那麼只要在某處找到賦予人生意義的方法,問題便可解決。「上帝」雖然可以提供生命意義的終極答案,但實際上卻是沒有正面回應「荒謬」。「上帝」的存在只是把「荒謬」取消,而不是解答。第三種是卡繆推崇的方法,就是「反抗」。神話裡薛西弗斯日復一日推石上山,石頭抵達山顛又倏地滾下,此時若是想著:「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了,剩下來的,就是我所無法改變的命運了。」然後薛西弗斯從容地走下山,繼續面對他的命運。

遭遇挫折時,我常反覆思考卡繆的第三解,推石與人字拖行走時的反覆磨損當然不能等同,但隱約有類似的引伸。有些人字拖的夾帶沒有彈性,只能適應它的硬度,直面一路走來感受到的礫石般的困頓。

步行過程,人字拖會因帶子與鞋底的磨損決定壽命,「人」字帶的斷裂宣告著老去,也宣告完成了責任。有位朋友買繡花三吋細高跟是為了收集、保存,但人字拖多半不會放在櫃裡展示,而是紮實地穿著走,每一步的磨、踩是它的價值,因此輯二將視角轉向身體與空間的互動,提及我與他人行走、移動、遷徙時的姿態。同名篇章〈穿上人字拖〉從英國品牌氣墊拖的時尚符號、牽引出對職業裝束的思索;〈滾輪〉由那只傷痕累累的行李箱,回憶自己的城鄉遷徙及教師甄試的不安、無定;也有移動到家教現場,〈月亮的孩子〉裡少女小月對許多事物的追問,暴露「看見的盲點」,有時候語言與感知的鴻溝比視覺黑暗更深;我讀碩士班時半工半讀地來去台北宜蘭,看到扁擔族的通勤人生;基隆行時見到快失傳的捕魚技法;印度旅程認識流亡南印的西藏高僧。我好奇被人字細帶套住的足掌能走到多遠的地方呢?

人字拖從不遮掩足趾腳背,腳側的皮膚是直接曝露在風雨細沙日光下,露出的腳肉彷彿行走時無法完全隱藏的自我。許多人會掩飾自己某個部份,害怕露出腳趾間的老繭或未修剪的趾甲,當細沙鑽進趾縫與老繭之間,那刺扎扎的不順感正是行走的簽收單。日本美學中的「侘寂」(Wabi-sabi)推崇殘缺之美,而人字拖的破舊、腳掌的塵土,恰恰構成了生命的痕跡美學。有句話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因此輯三由足下往上探索腹肚、手指、勒住頸項的鈕扣直到視力已衰的老花眼,剖析裸露的身與心。人字拖不求腳被保護得乾淨光鮮,而是接納行走時的曝曬與泥濘,在走踏平地、翻越山丘時帶出身體與記憶堆疊的生命地形。有時覺得人字拖的行走聲音像是打出摩斯密碼,噠噠、噠噠。這幾年體會到極艱難的行走是穿著隱形的夾腳拖穿越沒有標線的人行道,看似沒有標線,實則要自我磨練出明白線在何方。

看到張瑞芬老師寫推薦序,眼眶微紅,疫情前曾與老師在中部某文學獎評審碰面,多年不見,老師憑著書裡的文字就能懂我:「狐狸的道路,道阻且長,生活往往遠看是喜劇,近看是悲劇……我猜想,悲劇就是那特定聲響或孔眼,在絕佳的時機襲來,以成就這苦甜的人生。我是理解林佳樺的,因為我也有一雙見不得人的腳,吃過看牙的苦,死不穿有鈕扣的襯衫。還有,是那倒楣的婚喪喜慶不宜的屬虎人。」

肖虎之人禁忌多,婚喪喜慶場合,屬虎者受限相當多,如此近似於前述的穿著隱形人字拖卻限制著此路不通、那裡不宜,通道與路口必須靠自己跌撞、摸索而來。

然而屬虎者也有小幸運,高中聯考與大學入學考,此生肖的考生人數是歷年最少。

也許心與步伐的步調放緩、放穩,終究是可以瀟灑地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