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編輯的話 〉 第二十五期

編輯的話

面具的摘除

漫談小說與詩的寫作分野

朱介英
25 Juan 2024

「面具的摘除」這一句話取自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著作〈攝影小史〉中的一句名言,全文如此說道:「攝影創作的真正面目是廣告或相關事物,因此它的敵對者是『面具的摘除』或建構。」(Benjamin, Walter. 1999:50)班雅明的意思是說攝影家企圖透過攝影機的鏡頭,有目的地把所見影像,在照片的框架裡,找尋一些風景裡面所欠缺的,甚至於將風景變成一幀影像符號,將鏡頭外的聲息靜默地、間接地穿刺進閱聽人的靈魂深處,觸動存在的喜樂與哀愁潛意識能量,引起觀看者共鳴,這也是廣告作品訴求的終極目標。

表面上廣告作品(看板、動畫、影片、 印刷物、DM、Poster)好像在向消費者行銷商品,拙劣的廣告作品直接而粗魯地秀出產品,不厭其煩地訴求商品的優點和功能,反而令閱聽人反感;優質的廣告卻直接向消費者的潛意識訴求,繞彎子敲開消費心理的防衛機制,尤其是女性商品廣告,氣氛唯美、色彩優雅、甜言蜜語地娓娓低語,漂亮的面具包裝,真實面則是一種「面具的摘除」在潛意識裡建構消費意識,達成行銷目的。

若把「面具的摘除」與「面具的建構」用在解構「詩」與「小說」的創作,依據符號學的原理來解讀正好達成毫無痕跡的自洽效果。

小說建構意識
小說與影片一樣,是一種利用文字描述技巧,平空建構一道意識層面的故事,就好像高速噴氣飛機在湛藍的天空畫出一道白色的蒸氣痕跡,在觀看者的眼皮底下慢慢散開,經過一段時間以後,蒸氣消散得無影無蹤,這一道故事痕跡對於某些人或許毫無意義,對於多愁 善感的作家卻意義深遠。小說家是一個愛看雲的人,他(她)們把內心的感觸藉著虛構的故事情節,複製出此時此地的故事,讓讀者一腳踏進去,徜徉其間,讓敘事能量勾起意識底層深藏的過往,再予以全新的包裝再現,就像影片一樣,把觀眾引入電影院,在既定的位置上坐好,然後開始建構一個有意識的故事,把故事情節在每個觀眾的記憶中自我還原,成為全新的記憶片段,更新再更新,於是人們的過往被小說家虛構的情節覆蓋,再覆蓋,無怪乎班雅明會豪不猶豫地斷定:「觀眾與演員的認同其實就是攝影機鏡頭的認同。」而建構鏡頭認同的技巧就在編劇家依據小說家的虛擬敘事中達到暗示與催眠的效果,新的記憶片段不斷地在意識裡扭曲、變形、剪裁、拚接,結果人們意識裡的過往逐漸呈現象徵與隱喻的記憶片段,在夢裡再現。虛擬實境逐漸深入現實本身,「現實變得比一切更假」(Benjamin, Walter. 1999:82)

現實世界隨著科技與文明的進展,逐漸轉變成為「面具世界」,人們必須穿上服裝、修整儀容、調整表情、優化行為、雅致儀態、把自己打扮成設定的樣子,然後踏出門,一腳陷進虛假浮華的虛榮世界,一成不變的過著規律的日子、說著教條的語言、露著偽善的微笑、幻想著偶遇小說般的愜意情節、甚至於把虛構的故事投射在自我意識中,扮演著躲在面具底下的演員,忘卻自己的本我自我欺騙,試想,一踏進社會,經年累月之後,你還是你自己嗎?你擁有你真實的自己還剩下多少?

於是心思纖細,善於語言的小說家,把真實的現象重組一遍,藉著文學技巧展現出來,寫成一部又一部小說,一而再,再而三地虛構事件,把整個世界包裝成一套龐大的幻境,小說家扮演著「面具的建構」者。按照化學變化原裡,語言是一座包著糖衣的符號城堡。

詩寫潛意識
「詩」這種東西,就好像電解質一樣,用簡單的公式,便可以把虛擬幻境電解成為最單純的元素。讀一首好詩,能夠直接了當地觸動內心感受,好詩不只是詩人描述風景多麼美麗、陽光多麼燦爛、歲月多麼美好、愛情多麼甜蜜那種表象,而是利用簡單而純粹的符號,組合成一個語言的勾子,銳利而快速地進入潛意識裡,將真實、深鎖已久的甜蜜與哀傷勾出來,當一首詩讓人在閱讀之際,立刻誘發讀者內心產生共鳴,因而喜悅、因而憤怒、因而憂傷、因而痛苦,詩的功能便是把世俗的面具摘除。

把小說的現實複製定位為「鏡頭認同」;那麼詩則是穿刺現實探入靈魂深處裡的「鏡頭還原」。如果說詩是語言的組態。不如說詩是符號的結構體,要了解詩的真實深意,利用符號的三種機制:符號、符徵、符指朝向意識深處內視,可以發現這些內涵,不只是詩人個人的潛意識,而是整個人類心靈的集體潛意識。

符號(sign)也就是語言本身,符號最初的功用具有「類比」的簡單作用,比如象形文字、圖案、結繩、堆疊石頭、紮布條等,當符號很單純作為類比時,作為傳達與標示的工具,運用在語言上成為語言的基本元素。符徵(s ignifier)又稱意符、符號具,是直接代表的對象,如虎代表老虎,咳代表咳嗽,春代表四季的第一季,林代表植物群,水代表液體等。符旨 (signified)又稱意指、符號義,是間接透過符號具的相似意義,擴大其所指的範圍,延伸到較為複雜的意義之連結,如花可以聯想到春天,老鷹可以連結到自由,野豬可以指向凶狠的樣貌,骷髏頭表示死亡或劇毒。符號的意義延伸功能如此巨大,詩人便是利用簡單的語言,組合成為詞或複合句,藉著符徵或符指的特質,指向人們內心深處不可言說的感觸,這跟小說敘事不同之處在於小說是說故事,而詩則在於碰觸靈魂裡的軟肋,簡單的文句便像銳利的冰錐,直接穿刺進去,把閱讀者的眼淚勾出來,詩寫潛意識。

集體面具摘除
小說與詩都是依靠文字表達的一種媒介,胡菊人指出:「文字有兩種重要性質,第一性為實象,第二性為虛象。」(胡菊人,1979:19)小說以描述事物外象而及於人心感覺,也就是說小說的結構以「實態」的敘述,間接將讀者引進虛象的內心感受,小說以「敘事」為主體。而詩以「敘情」為主體,詩的世界是「想像」的世界,西脇順三郎指出:「詩即想像,因此詩的世界即指想像中的思考而言。」(西脇順三郎,1967:3)

實體世界或許人與人、環境與環境之間,因為時、空的不同,而有可供分辨的差異,寫小說的作家,建構一個故事始末,先建構時間與空間之後,再將實體(角色)置入,藉著敘事技巧完成一段故事始末這是「面具的建構」。而想像世界則是詩人將自己的感觸,藉著文字的震撼力,直截了當地撞擊讀者的內心,因此文字所傳達的內容則必須合乎一個前提,在閱聽人的心靈深處引起共鳴,唯一條件就是「集體潛意識」,西脇順三郎稱之為「超自然的世界」。如此說來詩人要比小說家來得誠實,詩就是一種「集體面具的摘除」一點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