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蜆共生聚落的省思
作者、攝影:張薈茗
車子奔馳在61號快速公路上,正值退潮之際,居高臨下視野一望無際,沙洲的線條因水域流動,呈現長短寬窄、顏色深淺不一的紋路,隨著光影移動,美不勝收。銀色的金屬光電裝置,構築在棄養的文蛤場上方,高架屋頂閃閃發亮,刺眼而令人不適。紅樹林上的白鷺鷥,展翅翱翔,濱海景致,讓人心曠神怡,只是那奇突的風電雙翼在蔚藍天空下發出擾人噪音,不絕於耳,以前那種大自然寧靜與安詳的時光,正在逐漸消失。
大型油罐車、貨櫃車、工業運輸車,在公路上,沿著麥寮急駛而過;東北季風不斷呼嘯,揚起漫天沙塵。這兒是彰化縣西南隅的大城鄉,包括頂庄村、西港村、台西村等,隔著濁水溪與鄰縣麥寮相距不到12公里,有幾位長期關懷,親如家人的長輩居住於此,因年節將屆,趁著路過,順道探望。
逐漸消失的家園
嚴冬將過,映入眼簾是一片枯黃蕭瑟的景觀,黃槿低頭迎風挺立,顯得孤單;村落靜悄悄地杳無人跡,強風不時捲起沙塵在田野上頭呼嘯而過。車籃裡放置幾顆蔬菜,奮力踩著腳踏車,蒙面而來的阿婆,在風中搖晃,顯得踉蹌;包著花巾的婦女們,從田間走出來聚攏歇息;頂庄國小操場紅、白、藍相間的線條在枯槁的田野上,顯得吸睛,因為就學生數量不足,已於2021年8月被迫關閉,剩下空曠的活動中心借給老人關懷機構當據點使用,多了村民走動的影子,勉強增添一些人氣。
長輩們殷殷期盼的每週 4聚會,來自各方的孤單身影,可以在此找到取暖片刻,窮鄉僻壤在人口外移嚴重的都會化時代,雖然顯得淒涼,卻保留共同的夢境與回憶的餘溫,在此繽紛,這是唯一留下來的小小心靈慰藉。教室走道上擺著簡單爐具和大炒鍋,鄉民們歡聚在此談笑共餐,盈溢著歡樂氣氛,當一陣爆香菇、紅蔥頭、蘿蔔乾的香氣撲鼻而來,滾燙的大鍋水煮白米飯,簡單五香粉和白胡椒調味,撒上細切的芹菜、香菜末以及肉屑,好吃的大鍋鹹稀飯上桌,讓30多個長輩垂涎欲滴,笑顏逐開。
廚房阿桑矯健的身手,鍋鏟不離手,她順手抹去頭上汗珠。
大姐:「不累嗎?」她說:「不累,這裡沒有年輕人,我們的口號是 60歲服務 70歲, 70歲服務 80歲, 80歲服務 90歲。現在我為他們服務,以後,換別人為我服務。」簡單幾句話,見證長照無他,端賴社區居民自動自發,期盼政府幫忙,需經繁複手續交辦,遠水救不了近火,老人如此自我提醒,自助人助,發揮善心循環作用。
鴨蜆共生
進入隔壁庄「西港村」,沿途許多台灣瓦厝大都傾頹不堪,腐朽的鐵窗受歲月侵蝕而斑剝不勘,這個素有「被皺紋掩沒的村莊」的封號叫人心酸。此地經常遭到海水倒灌,農地鹽化嚴重到無法耕作,以往富有盛名的大城西瓜,汁甜解渴的滋味,早已被人們淡忘;廢耕的農地棄置,只有紫斑向日葵,迎風招搖展現風姿,茂盛的地瓜藤蔓,侵城掠地地搶佔地盤,快速蔓延。
思索著長期居留在此的長輩們,如何立足於貧瘠的海岸村落,隨著季節變遷,承受東北季風侵擾,想方設法維持微渺生計。然而眼前的現實卻是,月領老農退休津貼7,550元,其餘一無所有,他們只能以樂觀、知足、認命、忍受著孤單苦寂歲月,農閒隨著不同氣候變化,討討小海,撿拾野生蚵、挖赤嘴兜售貼補家用,下一代子孫早已外移他鄉就業,尋求更好的未來,剩下老者忍著飢寒,替子孫們堅守家園,看來這種宿命是擺脫不了了。
暮色將至,夕陽餘暉灑在田野,這一片了無生意的大地,唯一露出蓬勃生機的是幾片由竹籬圈起來的「鴨蜆共生」聚落。但見連接著鴨舍旁的蜆池佔據半個作業範圍,許多小黃鴨、大白鴨在鴨池中張翅戲水,紅磚老屋後頭的籬外,秋芒盤據不時隨風擺盪,囂張地四處張望,好像非要把田野蓋上一條白色的毛毯不可。近年來精緻農業開始發展,業主利用從祖輩留下來的養鴨池,為了尋找活路,結合養蜆技術,經過試驗經營之後,發現是一件不錯的新興經濟產業,所以西港村因應環境趨勢,在自然環境衍生下,由傳統的「養鴨人家」擴大和黃金蜆養殖異業結合,利用養殖鴨群留下的有機肥料,予以稀釋之後,提供黃金蜆養殖池最好的營養,因此一個產業有兩種利潤,以至於全村紛紛投入結合「鴨寮」與「黃金蜆」養殖業,開展一個全新的生活契機。
台灣早期黃金蜆可以在大小河川或灌溉溝渠中撈得到,是農業社會村民的蛋白質來源之一,記得童年時候,揪團放牧也是農家人際關係互動的基礎,將牛繩套在頸上,任由水牛吃草,牧童溜下圳溝,各據一方摸蜆,夏天可玩水消暑、打水仗,潑水取樂,又可摸上一把河蜆,回家佐餐,所以有了「摸『蜊仔』兼洗褲」的俗諺。近年來工商業發達,農藥使用普遍,河川環境逐漸被破壞,以前常見的泥鰍、田蛙、河蜆、大肚魚等早已消聲匿跡,如今「鴨蜆共生」頓時成為濱海資源枯竭後的唯一活路。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七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