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化印痕 〉 從頭來過.已無可能

從頭來過.已無可能

回顧電影《春光乍洩》

作者、圖片提供:黃至琦

2022年6月30日,第三號颱風「芙蓉」生成,緊接著撲向廣東。自新冠疫情爆發以來不曾出境過的中國國家領導人,宣示意味濃厚的來到香港,沿途民眾夾道歡迎,動作劃一加上口號熟練,大批警力維安戒護下,當天卻仍堅持夜宿深圳,隔天再進香港。7月1日是香港主權移交中國屆滿二十五週年,習主席心事重重,在空蕩蕩的車站大廳主持回歸紀念儀式,台下只有四名官員正襟危「站」,整場演出把悲劇給演成喜劇,像極了一齣戲仿(Parody),當初承諾五十年不變的戲碼,才走一半全變了調,習主席甚至明確指示:「愛國者治港,任何時候都不能動搖。」今後香港只能與中國無縫接軌,昔日的東方明珠似乎無法從頭來過。

一面歷史的鏡子
「不如我們從頭來過」是電影《春光乍洩》的第一句旁白,1997年5月趕著送片參加第五十屆法國坎城影展前,王家衛導演才終於定稿,這句話卻成為最被記住的經典電影台詞之一。《春光乍洩》不只讓王家衛贏得坎城影展史上首位華人最佳導演,也被不少影評人視所有他電影中政治意涵最明顯的一部片,持此評論者舉證片中不曾出現、與黎耀輝情感疏離的父親就是暗喻中國;放逐他鄉、困頓閉塞的黎耀輝正是代表香港;而自由闖蕩、始終有一個地方可以回頭的小張則明顯代表台灣。上映當時,影片副標題寫著A Story about Reunion「關於重逢的故事」,似乎也在藉由片中故事暗喻香港回歸 /交接的想像。但它的英文片名Happy Together,卻更像在預言中國與香港真的能幸福在一起?無論如何被解讀,王家衛仍堅持這只是一部談感情的電影,他不喜歡此片被標記為同志電影,即使它早已被公認是最好的LGBT電影之一,攝影師杜可風說出了王家衛的想法:『張震給梁朝偉的,跟梁朝偉給張國榮的,不是「愛」,而是「勇氣」──「活下去的勇氣」。在這個意義上,這是王家衛最光明的電影,結局也是其作品裡最快樂的一部。』 (Doyle, 1998 :376)

認同混淆雙城記
如果從香港的維多利亞港,向下打出一個貫穿地球的通道,另一頭就是阿根廷;如果與異性戀世界相對的另一頭,是性別傾向相異的同性戀,也許王家衛心裡想的就是,不如我來拍看看同志電影,反正談的都是感情。時間倒退回1995年,當香港提前陷入九七大限的集體焦慮時,王家衛宣布要在回歸倒數之前完成一部新片,而且不在香港拍攝,他與他的固定班底,來到地球另一頭的阿根廷,似乎也想要呼吸一口好空氣(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西班牙文原意為「空氣清新」)。當一行人在荷蘭機場轉機時,製作人在機場的免稅店裡買了兩張Astor Piazzolla的音樂CD,讓王家衛在搭機的過程聽。那是他第一次認識這位被阿根廷人尊稱為el gran Piazzolla「了不起的皮亞佐拉」探戈音樂大師,卻像是命中註定一樣,定下後來影片的音樂基調。就像他帶著班底遠離香港來到陌生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文化上不全然南美、反而是南美洲裡最歐洲化的城市,跟位在亞洲、卻歷經百年英國殖民統治的香港,同樣有著認同混淆的相似性。冥冥之中的諸多巧合,讓王家衛有更強的直覺與意志。《春光乍洩》劇組在盛夏時期離開香港,經過三十多小時的飛行以後來到南半球,卻變成攝氏零度的寒冬,加上當時阿根廷對外通訊欠佳,想打個越洋電話都有困難,劇組及演員一下就陷入坐困愁城的情緒裡,原本以為開拍後三週就可結束,沒想到一延再延,直到年底才殺青。

王家衛一向自編自導,沒跟編劇合作過,他知道會意見不合:「我編寫劇本是從導演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編劇的角度。因此,我是以影像為本的。」(Tirard, 2002:299)還沒出發前,原本王家衛想要改編阿根廷作家曼紐埃爾・普伊格Manuel Puig的小說《布宜諾斯艾利斯事件》(B. A. Affair)最後也在創作考量下放棄這個偵探故事,一切從頭來過。即使到了阿根廷,一開始也沒有明確的腳本、沒有預設的拍攝進度、甚至不確定能在哪裡拍,完全是拿時間換取空間,遙遙無期的拍攝過程就是他尋找答案的經過。事實上,片中主要場景也並非在布城,反而大都是在郊區一個叫做布卡La Boca的港邊城市,這個昔日的貧民窟及紅燈區,慾望橫流加上龍蛇雜處的街頭樣貌,讓王家衛覺得就像香港的旺角、油麻地跟尖沙嘴,而布卡市正是探戈音樂的發源地,更加襯托影片使用皮亞佐拉音樂的象徵意義。只不過布卡市的治安堪憂,劇組全程都要靠荷槍實彈的保全人員保護,加深每個人心裡的疏離感,而王家衛看似老神在在其實最是焦慮,經常連續幾天關在房裡構思劇本,更慘的是還輕微中風,半張臉失去知覺,睡覺時甚至需要用膠帶把不能閉上的一隻眼睛給貼起來,最後靠著針灸才慢慢恢復,儘管如此,他還是不斷進行勘景,光是酒吧一景就找了三十多家,他對空間極度執著:「劇本最重要的一環,是知道故事所在的空間,因為有了這點,你便可以決定角色在那空間幹什麼……要是你腦裡決定一個空間,其他的細節便會一點一點的出現,因此我甚至會在動筆寫劇本前,便先四處尋找外景場地。」(Tirard, 2002:299)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