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鄉之愛
社頭顏媽媽傳奇
作者、攝影:張薈茗 圖片提供:顏媽媽
海邊,黃槿在雨水澆灌下,淡黃色的花苞努力綻放,夜裏被雨水打落一地的殘瓣,在灰濛濛天空下嘆息,幾艘漁船孤伶伶地停在海上。春花的家,屋頂年久失修,被海風吹得颯颯響。春花喃喃自語,輕捶著變形的膝關節、按摩自己的太陽穴,為垂老默哀。順應命運造化,生了一堆孩子,個個往外地拚搏,只剩下她一個人撐起破牆陋瓦,孤單地過活,牆角的綠苔蘚,伴著一串串咳嗽內外夾擊,小屋也搖動起來。驀然掀起遙遠又悲傷的記憶,零落地在髮際間不斷穿梭。面對屋漏遍逢連夜豪雨,禁不住哀傷以來。
春花的家
「怎麼妳自己一個人在家呢?」關懷的問話,得到的回答是:「兒媳頭嘴一大堆,早就到都市賺吃,咱不敢留啊!」眉頭飄著不安與無奈。
雨水給行動不便的老人家帶來麻煩,移動輔助器,左閃右躲著屋漏,移動枯木般的肢體,步履艱難,整天只能畏縮在牆角盼著天晴。好心人送來飯菜,假牙卻因為牙齦嚴重縮萎縮密合不好,無法咀嚼、吞嚥困難,病痛纏身,更沒有能力就醫。
子女在外打拼猶自顧不暇,不能改變什麼,陽光與星光日夜輪替;痛苦難受時,隨手拿起止痛藥,當成救命仙丹,一邊思忖著人總要埋骨於無法預知的歲月,一邊忍受陣陣刺痛,經常在半醒半夢中渡日如年。春花早已學會隨遇而安,不怨天尤人,也無從怨起,城鄉醫療差距甚大,只能「小病忍,大病忍,急病就地滾」,想到地區醫院就診,舟車也是大問題!
踏入她家,春花眼神閃著得救的淚光,空氣裡霉騷味和油垢味瀰漫,舊衣物堆積如小山丘,疊羅漢式地頂著牆角,有如春花隆起的龜背。置物櫃上兩台五零年代的小電視,早已報廢,卻不捨丟棄。好心人送來的奶粉、保溫杯、酸痛藥膏,各家診所藥袋、止痛藥水及喝完的感冒糖漿空罐散落床角。牆上油漆因濕氣發霉,產生壁癌剝落,白灰線條猶如龜苓膏上加奶油,訴說年代斑淤,枕上一層厚厚的油垢,一身衣服也已滲出油膩卻無緣換洗,軀殼越走越痀僂,年邁體衰舉步維艱,春花已無力為自己梳洗換衣了。
椅子上一大碗白米飯,有兩塊爌肉,上頭已經凝凍一層白膩豬油。屋外,菅芒花侵門踏戶,屋頂傾斜,半頹散落;門口廢棄農具堆積如山,海風吹襲,白絮款擺,天空晦暗,一股酸臭嗆鼻。
社頭顏媽媽
乍然聽到獨居老人家屋漏水嚴重,八十四歲的顏媽媽,定然不顧滂沱大雨,領著媳婦和團隊姐妹,開著兩部車趕來會勘,先是粗估修繕老屋經費,再個案向公所提報,有鑑於緩不濟急,她會義不容辭,自己籌措經費為貧寒孤苦老人解決生計問題。顏媽媽經常由偏南的彰化社頭,到大城鄉來回奔波,將近三個多小時路程,年年複年年,為城鄉奉獻了許多善舉,春花的小屋就是她的義舉實例之一。
顏媽媽坐在春花床沿上聊天,發動志工打掃家務,讓陽光透進來,笑聲飄揚,整個臥室最乾淨、溫暖的,就屬善心人士送來,覆在春花身上這條新毛毯,春花喜歡毛茸茸的觸感,搓在臉上備感溫柔,笑容趕走臉上風霜,她視如寶貝。
顏媽媽一頭銀絲白髮,腰椎挺直,身體硬朗,春花還小她十來歲,反而顯得特別蒼老。她戴起口罩,幫春花梳洗換衣,春花說:「歹勢啦!讓大姐幫我洗身軀。」「不會啦!咱們都是歹命人,愛互相疼惜。」接著領著姐妹團隊開始打掃房間,十幾個人花了整個上午時間,清出一車陳年雜物,這是為春花修繕房子的前置作業。離開時再掃描一下,牆上龜裂的紋路,是歲月烙印,此情此景讓人感受到暖和的陽光。
長年觀照海村,許震唐老師說:「當南風吹撫,雨水如淚落下,母親的臂彎成了彼此枯寂的墳墓。」很文青句讀,貼切地形容海鄉人的宿命。靠近六輕下風處範圍5公里內,長年忍受化學工廠的瘴癘之氣,祖先賜予的十里藍天已不見蹤影,只剩茫煙散霧,政府睜眼瞎說沒問題,卻無人相信?年老雙親為下一代著想,忍痛讓子女外移,天倫之樂早已成為奢求,時間流逝,出外人返家變得遙遠。徘迴於黑暗的靜謐裡,目睹遙遠漁村變貌,「回鄉」這樁事對海鄉人而言,感受複雜而艱辛,落葉歸根變得不可預測,夢裡不知身是客,錯把他鄉當故鄉。村舍老朽靠鄰里幫助供餐,「無齒」地吞嚥著食物,雨滴與眼淚在口腔裡滾動,昔日青椒炒肉絲的幸福滋味無由地早已隨風飄逝。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