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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人採集盛會

記風頭水尾的故事

作者、攝影:張薈茗

時序進入盛暑,奔馳在61快速道路往麥寮六輕工業區北堤方向。居高臨下,退潮後一望無際的沙洲上,藍天一碧萬頃,從沙灘蔓延至天之涯,蘆葦草叢綠意盎然地把葉片叢延伸到海之湄,濁水溪出海口的景像鮮明;離岸風電設備快速成長,遠方幾十座風機排列整齊佇立海上,等待氣流升起執行風力發電任務,第一次踏上六輕北堤海岸,目的是想一睹傳說中海灘千人採集盛會。

小碼頭停靠幾艘簡易膠筏,許厝寮安檢所海防弟兄,身著鮮豔的橘紅制服,戴著墨鏡,各個年輕挺拔,在炙熱艷陽下,專心一意地執行安檢工作,今日退潮時間為中午 12點,已有幾位村民在此閒聊等候。隨著時間將近,人潮越聚越多,沒有任何遮陰之處,酷暑難耐,六輕石化廠 300多根大煙囪遠遠地飄散出化學刺鼻酸味,隨著鹹濕海風四處飄蕩。

有位叫阿春的婦人年約60歲,坐在堤岸上啃著大飯糰,放工具的籃子,還有一罐涼水和一顆芭樂,這是她的午餐。向她問候閒聊幾句,看我背著相機包,立刻滔滔不絕介紹自己,她說:「這世人干焦會掠西施舌賣海產擔,先揣看彼海埔地的空洞,才用耙仔挖開,西施舌會覕入去洞裡,動作就愛較猛掠,共手伸入去洞裡,抓出來,不斷用指頭仔挖海埔沙、爛塗,舊的指甲藃起來、閣發新的。」她一邊說一邊比手畫腳,滿臉誠摯是海埔仔人的特色。

攤開雙手、露出泛黑的指甲;即使指甲造型師,也暈染不出此款色澤,這是她為家庭付出數 10年間,留在指頭上的歲月印記。偉大的女性,一生與保養品絕緣,更別談指甲花俏保養。花頭巾就是最佳防曬保養品,她比實際年齡更顯老態,時光滄桑了誰的容顏?

阿春繼續發著牢騷;「六輕猶未來進前,厝裡若欠所費,跳入來這海沙埔抐抐咧,挖呀挖~誠點鐘仔,擔轉去予大賣來收,就會當換現仔,阮台西遮的查某人免去工場上班,若會曉看這海水當時洘、當時滇,大海就若阮的寄金簿仔咧,出一下仔跤手,有殼仔的予你掠袂了喔,欠錢喔,來遮領便便。」

六輕在此進駐之後,加重了海域環境污染,魚蝦、貝類、西施舌的採穫量越來越少。台西鄉的婦女失業了,只剩下阿春繼續與大海奮鬥到底,有時還得騎摩托車遠赴芳苑、大城、漢寶濕地尋找。阿春越講越生氣:「阮台西南風也搧、北風嘛透,上嚴重,地方的補助金少甲可憐搐搐,六輕的每個月補助逐口灶 200元的電錢,敢袂看阮傷無目地?」相較於麥寮鄉民,睦鄰金每人年補助7200元,麥寮這邊就顯得寒嗆,她也只能出口怨氣,藉機發發牢騷。

這些話聽來太熟悉了;大家都知道彰化縣大城鄉,風頭水尾 3個小村莊,頂庄村、台西村、東西港村的居民也是如此抱怨:「生雞卵無、放雞屎有。」靠近六輕下風處,範圍5公里內,長年忍受化學工廠的烏煙瘴氣,藍天已不見蹤影,只剩茫煙散霧,政府說沒問題,無人相信?庄內幾乎沒有年輕人,此地被封為「皺紋掩沒的村莊」,這個封號聽了令人心酸。幼秀阿嬤為下一代著想,忍痛讓子女外移,年老的身體宛如枯木,步履艱難,畏縮於牆角,總是落寞獨行。年紀老邁,病痛纏身沒有能力就醫,子女猶自顧不暇,哪能改變什麼;陽光與星辰日夜輪替,痛苦難受時,隨手拿起止痛藥水塗抹或配著滾水喝,這就是救命仙丹,人嘛,終究要埋骨於無法預知的歲月,心中一陣陣刺痛,日子總在半醒半夢中渡過。

天倫之樂對她們而言,早已成為奢求,時間流逝,外出子女返家已變得遙遠。茫茫地徘迴於黑暗靜謐裡,目睹遙遠漁村變貌,對海鄉人而言,「回鄉」已變得複雜而艱辛,落葉歸根遙不可測,夢裡不知身是客,錯把他鄉當故鄉。

潮水漸退,還不到安全防線,有一個長年穿國旗裝的男人與阿春等不及,率先涉入水中,海溝處水深、淹到腰部以上,有人叫住阿春:「危險啦!擱等一下!」阿春轉頭回說:「我著行幾公里的海沙埔去挖西施舌,來回就愛行咧 3點鐘,袂當閣等矣……。」只見她往另一頭方向獨自前進,一個人的大海,這種情景空曠、寂寥、烈日、風霜,陪伴討小海的女人,阿春的生活無法挑選,只能命定一生與海水拼搏。

岸上的人一直在交頭接耳議論,何時下海較安全, 4位女性姐妹組成一小隊,手臂相互纏繞涉入沒幾步,驚覺水深又折回岸上。另一批姐妹由一位男性夥伴護送,強渡海溝成功,人潮越聚越多,潮水已退到腰部以下,丈夫背著妻子、兄弟手臂環繞、駝背的老姐妹手挽著手,背影痀僂、步步謹慎,也是另類生命共同體;翻開歷史扉頁,每個鏡頭底下都記錄著先民的辛勞,如唐山過台灣、險渡黑水溝,海的子民,無懼地與惡劣環境對抗。

六輕建廠後 10多年未曾出現的白玉文蛤,在環保團體嚴格監督之下,水質獲得改善,這3 年來突然大量湧現,趁著疫情逐漸趨緩,退潮之後,附近的村民、遊客,像奔騰的浪花,川流不息湧向空曠的海邊。白玉文蛤躲在近岸的沙灘裡,偌大的海灘,各據一方,任你挑選,處處都是撿拾野生白玉文蛤的姿勢,跪、爬、蹲、彎、站都有,專業者用工具扒,遊客跪著用雙手摸,或用腳擾動沙洲,白玉文蛤現蹤,大人、小孩大聲尖叫!遮陽大雨傘,鮮豔衣服,帽子、花巾將海域渲染成繽紛世界,五花十色。採著軟軟的沙地,孩子追逐奔跑,千人海灘採集,有如海上迎神廟會,讓大伙兒情緒喧囂、沸騰。

漫長的暑假裡,很多家長會帶著孩子,挽起褲腳,讓沁涼海水親吻著小腳丫,既享受海域挖文蛤的經驗,又嚐到餐桌上九層塔快炒文蛤的美味,全家人開心不已,其樂融融。從夏至開始 3個月內都是文蛤盛產期,只要沒有颱風、大雨侵襲,海裡蘊藏豐富貝類,產量難以估算。以假日人潮計算,千人下海,每人以 30斤收成,一天有近 3噸的產量,持續 3個月盛產期,平日也有幾百人,產量超過一噸以上,無論是專業挖掘或徒手撿拾,都能滿載而歸。

去年大旱,全民引頸期盼而來的大雨,夾雜土泥由濁水溪出海,覆蓋整個出海口灘地,白玉文蛤大量死亡,幸好產季已到尾聲影響較少。今年春雨連綿銜接梅雨,顯得漫長難耐。6 月 1日起已進入暑熱的夏季,不見白玉文蛤蹤跡,討小海的村民,只能哀求上天垂憐別再下雨了,留一口飯給吃吧。

就環保角度看這片海域,泥灘地蘊藏豐富貝類,農田土地可以種植五榖雜糧蔬果。但是碰上這 2年疫情肆虐、經濟景氣不佳、服務業一片蕭條,許多外出打工的子弟,被迫放無薪假,紛紛回原鄉討生活,幸好農地或海、田都還在,依循祖父輩們的生產和謀生方式,尚能免強維持住基本生活開銷。野生白玉文蛤盤商收購價一斤 40元,夫妻協力下海撈捕,一天收成以百斤計算, 4000元入袋,個人所獲 30斤計算,也有千元以上收入,產期持續 3個月以上,於疫情不景氣時,大海提供的資源,承接了弱勢者可能遭遇的生存難題,穩定弱勢家庭經濟收入來源,雖不幸,乃屬萬幸。

名導演柯金源經常會強調「老故事新價值」,保護環境不只是留下好山好水而已,也不是為了賞鳥休閒,而是把社會弱勢問題承接住,原來的自然資源可以永續利用,獲得三餐溫飽也不成問題。跟著長輩回到大海撈捕,護養無數個家庭,療癒多少艱難困頓的歲月,以及焦躁不安的靈魂,難以用數字估算。只要這片海域維繫乾淨,即能蘊藏無盡生物,無盡滋養世代村民。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