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萊散記(二)
田中央的海
作者、攝影:吳昀臻
抽身
有時,真的覺得身體已經幾乎被榨乾了,連一口氧氣都吸不到。但只要一脫下口罩,我就能想像粒粒飛沫在這狹小空間中瀰漫的畫面,這時,我覺得能夠自由得呼吸都是一種奢侈。
過了幾天,決定暫時搬出宿舍,這是一座連出去買杯咖啡都得帶著防狼噴霧的城市。即使知道不這樣做會有多麼危險,也無可奈何,還記得有一天凌晨,我被一聲巨響驚醒,赫然起身,看到一顆石子用力的砸向玻璃窗,趕緊跑去將窗戶關上鎖緊。屋裡沒有冷氣,關上窗戶等於堵住了唯一的通風口,房間頓時沒了空氣,害怕的情緒夾雜著鬱悶和煩躁,我感到快要窒息了。
既然行人不會將視線停留在角落,真的需要的時候,只能扯嗓求援,但喘息聲傳到了電話那頭,換來的只是一句:「今天是週末,學校保健室線路有限,有事就打911。」放下電話,又拿起,又放下。
平時入睡時手機都會關機,媽媽告訴我手機開著會損害腦波,雖然不清楚其中的原理,膽小的我每天都照做,可是那晚,我將充飽電的手機緊緊握在手裡,腦中閃過各種驚心膽顫的畫面,呼吸似乎變得越來越急促。我自顧安慰自己,說這只是心理作用,但心臟卻不停緊繃倉皇的收縮著;深呼吸、吐氣,卻總覺得氧氣不停的在肺裡鑽孔,咻一下從一個個細小的出口溜出去。
香蕉
繼續催眠自己,也許只要堅信一切都是幻覺就沒事了,拖著沈重的身軀走到廚房,拿了一根香蕉,回到床上剝來吃。以前每次演奏會演出前,媽媽總會幫我準備一根香蕉,說有助於舒緩緊張情緒。回想著那每根香蕉,都吃得很趕,香蕉在口中,被我無意識的咀嚼,吞下,腦中都在思慮著,待會曲子要如何表現;如今,我不敢對未來做出任何想像,更別說是奢望。
現在,我已經很確定,這不是什麼求生營隊,而是生活:活生生,血淋淋的生活,脫下濾鏡的寫實生活。
咬下第一口香蕉,仔細咀嚼著,感受它軟糯的組織和我堅硬的牙齒摩擦時產生的對比。人就算到了最脆弱的時候,從大自然的角度來看,始終都還在食物鏈的頂端,所謂的無助,只是被塵世間的俗事淹沒時產生的幻象。光是想到這,就足以證明我仍舊是擁有獨立的個體和靈魂,也足以證明許多事情都還在我掌控當中。
有那麼一瞬間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那刻,享受那莫名的權威感,香甜的滋味在舌間徘徊;細細的咀嚼著,感受它從一粒果實,拆解成纖維,化為一粒粒鉀分子,進入我的神經系統,開始施展魔法,不知不覺,第一根已經被我吃完了;看著手中握著的香蕉皮,不知為何竟然有些不捨。我擔心這種感覺只是暫時的,只是心理遊戲,其實我明白,就算香蕉真的有某種科學能量,真的可以緩解腎上腺素,突如其來的信心也只是我胡想出來一些空洞的口號:什麼宇宙,大自然,人類的靈魂,不過是編造出的夢境,只能用來逃避現實中脆弱不堪的自己。
想這些的同時,我已經走到了廚房,拿回來了一整串香蕉。
決定放棄尋求答案,我只想讓自己放鬆到可以入眠的狀態,如此短暫的目標,我想香蕉一定是最直接的答案。吃著第二根香蕉,決定承認:對,我現在千真萬確的感受到了無助,也許我真的比一般人脆弱,或許是對無助的標準太低,太容易就達到能承受的極限;又或許,我對無助的定義一開始就有問題。但又如何?到了第三根、第四根時,我幾乎已經吃不出什麼味道了,只能感受到不斷被送入口中的異物,堵住我正抽搐著的喉嚨。我的身體已經在向我抗議,試圖制止我荒唐的行為,但越來越膨脹的胃卻給我帶來說不上的安全感,我想我已陷入深淵,騎虎難下。
吃完廚房裡的最後一根香蕉時,胃已經被撐到瀕臨破裂的地步,但心中的空洞卻尚未被填滿。那種既憋屈,又空虛的感覺,正在一點一滴,悄無聲息的吞噬著生命。就這樣,那雙眼皮隨著無法對抗的地心引力緩緩下沉,胸腔也漸漸承受不了急促粗重的呼吸,即將力竭了。霎那間,空氣凝結了。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三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