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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克萊散記(三)

正午的凋零

愛在海德堡

作者、攝影:吳昀臻

沒有雲霄的飛車
我時常忘了呼吸。

呼吸是本能,而被漫長的等待麻木的我卻無法控制它。

日復一日的麻木漸漸變成不安,焦躁,恐懼,試圖抑制後又變回麻木。就這樣,不斷循環著。呼吸的頻率永無規律,直到真正窒息為止。人們說這種感覺就像乘坐雲霄飛車。拉緊身上所有的神經,膽戰心驚等待著那一瞬間的驟然下降。但時間卻永遠凍結在那一霎那,往下衝那刻永遠不會發生。

我認為這個比喻忽略了許多問題。

回想起當我還有閒情餘力到遊樂場坐雲霄飛車時,即使正在顫抖,也只是為了追求刺激。我有意識地選擇乘坐,有意識地尖叫,有意識地後悔一霎那,有意識地鬆手狂歡,有意識地珍惜平安落地的瞬間,一切行為都是意識驅使。

但如今,我並非自願坐上這節車廂,有一刻鐘,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如何步入這個沒有經過安全測試的軌道,只知道宇宙即將終結這的事實,但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腦中有個聲音告訴我,每想一次,它就離你近一些,即使你努力不去想它,你仍然思考著如何不去想它,這個可怕的漩渦是不可能有出路的。

突然在成長過程之後,進入成年才發現處於此困境中已有些時日,試著將自己從昏暗與消極中拔出,卻漸漸認知自己脆弱不堪的事實,這是初次邁進成年時所碰到的問題焦點。

正午的凋零
一生一世,不離不棄,曾經有此幻想的少女,她付出的感情如此單純,回想起來卻覺得盲目又愚蠢,那個曾經為了追求摯愛與家人,以及跟自己與青春過不去的歲月,頓覺有些失落,當真正面對獨立的自我時。

試著用七言絕句寫下這種感覺:
十年逐日紮其根,
望吾早日煉成臻;
誰知人皆莫無瑕,
惟寄眾曉我情深。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在國家演奏廳演出前寫給自己的一段話,十六歲正當花季,媽媽卻說我像已凋零的枝柳,髮型師抓著我頭頂一把把枯萎的稻草,賣力的塗抹著髮油。十二年級上學期是升學路途正午的豔陽時光,每天毫無停歇的燃燒著,八小時的課加上五小時的小提琴訓練,一小時重訓,幾十篇申校作文,好幾杯咖啡,和可有可無的睡眠。那時的我面黃肌瘦,坐在化妝台前勉強自己吞下一大根香蕉,那只是演出前缺不了的抗焦慮環節。

掌聲響起,我一步步邁向舞台,兩排牙齒不受控的嘎嘎相撞,劇烈的燈光打在一粒粒汗珠上,我硬生生的擠出了我那削弱的臉龐容不太下的笑容。一個深呼吸,手𥚃的弓從天而降,顫抖的聲音在深層韻律的帶動下漸漸隨遇而安,一顆顆略帶瑕疵的音符既是我對未來的不安,也是對未來的憧憬。

記得高中時期最後一場獨奏會。演出進入尾聲時,我在台上興奮的致詞,感謝父母讓我在高中畢業前立下此燦爛的里程碑:「感謝媽媽如此溫柔耐心的陪伴,從來不曾拿著棍子站在我旁邊……。」試圖用幽默掩蓋內心的空虛。台下窸窸窣窣的笑聲來自許多陌生的面孔,但我的目光只侷限於坐在第三排中間的媽媽,他肯定的微笑似乎在和我說:「你終於做到了。恭喜!」

不過,回想起來,做到了又如何?我知道今天在柏克萊雖說是個開端,但更像一個結束。十年多的跌打滾爬,似乎像是為了交差了事一樣,在一夜之間濃縮成了一幅沒有主題的油畫。

有時候我很好奇;若不是為了音樂葬送童年,我現在會在何處?小學時期每個午後,看著同學們奔向繽紛絢麗的自然公園,而我嬌小的身軀卻背著琴走向色彩單調的琴房;國中時期每個傍晚,看著同學們在運動場上揮灑青春,而我卻從未離開過琴房,但我的心已經不知飄泊到了何處。 高中時期每個深夜,同學們有的在為未來打拼,有的在熱舞狂歡,有的鑽在被窩中與心儀的對象發訊息。

我總是關緊門窗,戴上弱音器,繼續完成我的使命。準備要上大學了,我終於意識到,這一路以來的翻山越嶺,其實都是在為盲目的愛操勞,為其拚搏。過著顛来簸去的目標,我嚮往迎接安逸的蜜月,換來的卻是最後的宣判:「不適合。」

「你不適合走專業音樂道路。」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