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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共此時

猶太人在德國納粹集中營裡歌詠唐詩

作者:龔詩堯

約80年前,1940年代,在短短數年間大批猶太藝術家逝世,有時更是一日之內數人殞落──藝術家僅是芸芸眾生的一部分,未親身經歷者難以想像那是多麼恐怖的絕望年代!

捷克文學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當時還是位少年,日後在其著作《被背叛的遺囑》中追憶:「我 13、 14歲的時候,曾去上音樂作曲課。不是因為我是神童而是因為我父親的靦腆的細膩。那是戰爭時期,他的朋友,一位猶太作曲家被迫戴著黃星;人們開始回避他。我的父親,由於不知道怎樣跟他講對他的支持,想了個主意,請他在這樣的時候給我上課」。

米蘭.昆德拉少年時期,其猶太裔音樂老師就是捷克作曲家帕維爾.哈斯(Pavel Haas)曾隨著名「捷克三傑」之一作曲家楊納傑克(Leoš Janáček)學習 2年,深受影響,成為其最傑出學生之一。哈斯的音樂主要源自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的民間文化傳統,偶爾受希伯來旋律所影響,也採用其他民間音樂和爵士樂的元素。

哈斯嚴格地自我批判,在接下來約20年的人生中所寫的50多部作品中,只有18部加上正式作品編號。雖然他的產量並不大,但聲樂套曲與弦樂四重奏廣受好評。和老師楊納傑克同樣,他的歌曲集《海市蜃樓》(Fata Morgana)以印度孟加拉詩人泰戈爾《園丁集》中詩作的捷克譯本為歌詞。

另外,哈斯還曾以古代中國唐朝詩歌的譯本為詞譜曲。約1920、1921年,20初頭的哈斯譜寫他的正式編號作品第4號:《3首中國歌曲》(Tři čínské písně),其中第1首〈悲傷〉(Smutek)原詩為高適《宋中十首》其一:「梁王昔全盛,賓客復多才。悠悠一千年,陳跡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風千里來」,因為涉及典故,曲名改採最後一句的「悲」。第2首〈入若耶溪〉(Na řece Jo‑Yeh)更符合原題,翻譯僅將「溪」改譯為「河」,崔顥原詩為:「輕舟去何疾,已到雲林境。起坐魚鳥間,動搖山水影。岩中響自答,溪 裡言彌靜。事事令人幽,停橈向餘景。」

第3首〈春雨〉(Jarní déšť)原詩為杜甫著名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三首詩各俱情懷,然即使是弔古傷今的第一首,在寂寞之中,仍帶有念天地之悠悠,懷英才而不遇的愴然氣概。
納粹反猶太並不僅剝奪生命,而是如同凌遲般的三階段行動:第一階段逐步剝奪猶太人的人身權利,限制就業、生活和從事商業活動等方面,貶為次等公民,紐倫堡會議後,更剝奪一切法律保障,並大規模驅逐離境,使其失去公民權利。第二階段迫害轉為暴力和武力,縱火或損毀幾乎所有猶太教堂、大量猶太商店,並逮捕超過3萬名猶太男性關入集中營,毆打虐待,部份因而致死,得釋放者亦被迫離開德國。最後階段是更廣泛的迫害和滅絕屠殺,先要求猶太人佩戴標記以作區別,並在德國占領的歐洲各地進跨國屠殺猶太人,受難者約 6百萬,佔戰前歐洲猶太人口約67%!

音樂家哈斯被迫戴著黃星,就是最後階段開始的信號。米蘭.昆德拉對這位老師離去前最後的回憶:「這一切給我留下的只有對他的欣賞和 3、4個形象。尤其是這樣一個形象:下課後他送我離開,在門前他突然停下對我說:『貝多芬有許多讓人驚訝的差的樂段。但是正是這些差的段落使他的好的樂段得以顯現價值。好比一片草坪,沒有它我們不可能在它上面的一棵漂亮的樹下享受歡樂』。奇怪的想法。它始終留在我的記憶裡,這更令人奇怪。」

令這位歐洲重要文學家感到奇怪的想法,若從東方的思想來理解,或許就不難理解:《易經》的陰陽相生,道家的無用之用;哈斯以草坪上的樹作譬喻,亦近似《莊子.逍遙遊》:「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晉朝郭象對《莊子.齊物論》中「天籟」如此注釋:「夫簫管參差,宮商異律,故有短長高下萬殊之聲。聲雖萬殊,而所稟之度一也,然則優劣無所錯其閒矣。」與哈斯對貝多芬樂曲中好與差樂段的領悟,亦相仿互通。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