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邏輯、反暴露的詩性智慧
讀王學敏詩集《有人從霧裡來》有感
作者:張啟疆
我曾受邀撰寫一篇詩論,名為〈複眼看花,繁體做譺〉。一開場就承認自己是詩的「門縫漢」──絕非門縫裡瞧人,而是偷窺瞻顧那宗廟百官,琳琅滿目。這怎麼說?
我非詩人,不諳「立言於寺」的神諭宏旨(勉強領會「寸土之言」的幽微樂趣),只能流連紅塵,瞇覷想望,熠熠星閃、流動日照的幻戲。只宜悠遊文字林:坐氣根(題材),臥泥毯(描寫),攀枝附幹(形構),仰觀葉縫碎金(意象),側看花間落紅(爆點)。而,光影迷,神魂離,情思亂。(註1:台灣詩學季刊論壇21號頁61)
那一回的專輯主題:詩人的理性與感性。
我向來不贊成這種一刀切的論述方式。或者說,才疏學淺的我,無能定義理性的大門,感性的後院。對我而言,創作就是不由自己、不明就裡,最純粹也最奧窔的驅動。
經過一番「治絲益棼」的辯證,我以反詰代替結論:熱和冷怎麼依煨?理性與感性如何糾葛?連體嬰夫妻樹涇渭難分順逆同流頭尾互噬蛇?或者,你迷醉於,沾黏纏擁螺旋雙人舞。(同註1頁66)只不過,我的自我詰問,遠不及黃克全、王學敏的「夫妻對話」有趣。
王學敏詩集《有人從霧裡來》的序文〈詩靈魂裡的兩種反對:反啟蒙和反潑辣〉,無疑是關於詩宇宙的注解與抗辯。該詩集詩序由黃克全所作。這對夫妻既爭辯且合拍,進行文學觀的各言爾志。
黃克全認為,現代性的核心是理性啟蒙。王學敏好像不吃這一套,她重視「典雅、抒情、唯美、中國性,還有,溫柔。」字裡行間的綿綿「情話」──有情愛也有情緒的戀人絮語,你來我往,令人莞爾。
我無意論評孰是孰非。事實上,他們在「爭辯」一個不會有客觀答案的問題。相對於王學敏的「溫柔」,黃克全以「潑辣」勉之;「抒情」的輕攏慢撚,輔以「理性」的深刻冷靜?兩者的交集,或者說,大凡創作者都不至於反對的文學公約數:詩性智慧。智慧?又是一枚抽象詞語。明明是踏破鐵鞋,大費功夫,卻又難以攀登,無從尋覓;唯有相遇瞬間,怦然心動。
先說說詩集裡的「溫柔」。
〈怨偶〉一詩,她用「魚落在旱田上」形容情愛枯竭。
〈過橋〉的悠然之心,溢於言表:「一條白魚自我額際/躍出水面/以完美拋物線/畫我的眉」。
〈青春〉也有值得咀嚼的描述:「一種很深的期待/湧自少女淺淺的酒窩」。
〈明天〉一詩,藉由「一朵鬢花牢牢記住/昨日的氣息」表現往日情懷。
〈時間之傷〉是用輕撫寵物的疼憐,追昔憶往:「時間確實老了/老在回憶的懷裡」。
以此檢視作者的自許:「語句淺顯平白卻意興餘味無窮」,上述例句,稱得上耐人尋味。倒是所謂「潑辣」,如果是指迅捷、準確的點擊,這部詩集「輕巧帶勁」之處也不少。例如,〈秋晴〉描寫夜的襲擊:「性急的夜沒有預警/突然自四方圍攏上來/一隻孤鷹/在水涯醉倒了」。輕快的節奏,讓詩的語言有如貓咪躍窗、蜻蜓點水。
〈南窗〉裡的公雞,「以拔尖的一記高音/敲打/窗,開口呼出一口氣」,營造鬧動的寂寥。〈拋〉直寫愛情,帶著絕決、悍然的一擲:「把掛在雨簾外的思念,叱走/掛在窗邊風乾的戀情/連同梧桐樹影一起取下/擲入火爐」。「悍然一擲」固然壯烈,作者筆下「溫柔的力量」、「脆弱的力量」,反而具有摧枯拉朽的破壞性。〈剪子〉是我偏愛的詩篇,盡得「詠物詩」的神髓:「可以破壞世間/比自己軟弱的一切完整」。
軟弱的世間,等待破壞的完整,「創造分離」……循此線路,能夠對號入座的人情事物,不勝枚舉。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