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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何為

讀蕭蕭〈六五行獻詩閩南〉

作者、圖片提供:陳麗琳(閩南師範大學文學院)

春末夏初,漳州的木棉花和九龍江水從詩歌詠誦中蘇醒過來。詩人蕭蕭的筆下,家鄉的風物正湧現自然生機。讀蕭蕭的文字,當明白詩人無愧為一方精神文化的守護者與發言人。對此,哲學家比常人有更強烈的自覺與更直接的體會。海德格爾提問:詩人何為?他的追問讓詩、文學與哲學三者之間長期隱匿的關係浮出水面。面對生活世界,如何確認山川草木與人情風俗背後的意義發生機制,幾乎是詩人與哲學家與生俱來的共同使命。用理解存在問題的語言來說,詩人總是哲學家通往人間最高智慧的知己好友。

海德格爾:詩人何為?
西方思想史上,20世紀由始至終刻著一個哲學家的名字: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這位來自德國西南小鎮、晚年常常自稱農民的哲學家,用一個問題鬆動了 2000年來西方思想板結的土壤: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在他之前,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1844~1900)與胡塞爾(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 1859~1938)等哲學家就 於19~20世紀之交對歐洲生活境況作出了判定,前者直陳虛無主義在歐洲的降臨,後者明言歐洲人正處身於科學危機。此種種批判的矛頭均直指西方思想的僵化,形而上學體系愈是精細繁複,愈是遠離鮮活的日常經驗。就其希臘源頭來說,西方哲學精神起於面朝世界油然而生的驚訝,以及試圖用思想的超越性解釋萬物存在之實際性的衝動。相對於實在的大千世界,認識與思想從來都是對具體事物的抽象與總結,因而向來浮於具體事物之上。無論形而上學如何超脫實際世界,終不免要回向現實世界,徹底決絕的超越意味著形而上學的失效乃至死亡。20世紀初,西方思想陷入形而上學過分體系化引發的弊端,回到日常生活重新理解經驗領域,是彼時歐洲知識份子找回意義的主要方法論。研究事物現象的目的在於揭示存在的意義,揭示事物的存在對人類的意義,揭示人的存在對人所生活的世界的意義。存在意義是縈繞海德格爾心頭的終極問題。

在海德格爾的哲學計畫中,存在問題分兩步走:先分析人的生活,再回到物的世界。即便分兩步走,存在問題也依然是一個問題,而非兩個問題或更多。存在問題歸根到底就是哲學的基本問題:經驗與概念的統一性如何可能?傳統形而上學裡面,構成人與世界統一性的基礎被理解為各種超越性概念。海德格爾認為現代虛無主義的根源就在於此,即古希臘以降思想家們一直在用形而上學的範疇和原則解釋世界。以海德格爾的眼光看去,該統一性就儲藏在人的實際生活經驗中。是人把自己投到世界並進行各種實踐活動,實踐本身構成了可以統一經驗和概念的非傳統形而上學基礎。海德格爾基於人類實際生活經驗所作的生存論分析,事實上指明了存在的意義源於人的被拋/實際性/已經在此。人實際地在世界上存在並為此進行各種生存活動,這種實踐打開了世間萬物乃至世界整體顯現的場域,造就了人與世界的關係。

朝向基底的同時也是朝向神明,朝向這個世界的終極奧秘──人究竟何以能夠理解自己生活的世界?目睹最後一層不可被揭開的面紗,一個高傲而又清醒的哲學家可以本能地直覺到,這樣的情景宛如一首詩,只有詩人能讀懂世界的真正用意。海德格爾以模仿的口氣問:「詩人何為?」出自19世紀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的詩句:「……在貧困時代裡詩人何為?」所謂貧困,是近代以後人的身心兩個領域絕對分離的疲敝狀態。在機械化的無限宇宙面前,上帝觀念逐漸讓位於科學,倚賴神之創造的心靈尋不到一個好去處。儘管教會依然維持著宗教的形式,人與神的共在卻早已無法存續。神連通著人與世界的微弱關係,神的缺席預示此後時代人心惶惶不安、無方可解。時代之貧困,從詩人生活的年代延續到哲學家的世紀。對近代精神世界遺產的回應,使荷爾德林與海德格爾成為同時代人。循著荷爾德林的詩,海德格爾摸索到存在問題留給哲學家的隱秘蹤跡;經由海德格爾的闡釋, 100年後荷爾德林被重新發現為偉大的詩人。

由哲學家來闡發詩人的天職,是思到深處的必然。思事物的存在,也就是思事物之本性。海德格爾一向主張物的本性深埋於語言。只有語言能表現人與物相聚的場景,語言懂得人與物以何種方式相互關聯。所謂存在的意義,不在於是這種存在者或那種存在者,而在於同為存在者的人與物之間的聯動。海德格爾深深地拒斥現代語言學研究,他只從存在整體圖景的意義出發去體會語言。語言的迴響,帶出人與物之間最樸實的情感:人使用物,物承受人的生活。人和物的交流,讓存在者的存在意義得以生發和流溢。在被後來學界稱為「轉向」的時期裡,海德格爾將目光聚焦於德國本土的詩歌與風物,比如詩人荷爾德林,比如一間神廟、一座橋與一個壺。這些物形容端正、內懷虛空,它們容納、承受和保持所有進入其中的東西。人們祈禱時、過河時、喝水時,與這些物所持守的東西融為一體。神廟、橋與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物品,海德格爾從大自然中找到了它們,它們與許許多多自然物相關聯,直到最後通向天空與大地。人的出現,使所有意義向一座廟、一座橋、一隻壺身上聚集,它們開始區別 於自然萬物同時又佇立在天地之間,教人領會和確認自身的存在。物之物性如同詩的詩性,詩人的語言像神聖的器皿般善於包涵人類的命運。作為詩人的荷爾德林寫詩而不討論詩,是海德格爾參悟了這一運命──不可自信為存在找到某種堅實的基礎,人的存在實質上如深淵一般無有根基。

海德格爾畢生都沒有放棄過存在問題,就如他一生喜愛荷爾德林的詩。荷爾德林和一般的詩人不同──他是真正思考詩的本質的人,是懂得「思」的不可言說的人,是把不可說寫成詩的人。他的詩命名了時代的貧乏:新舊神靈的雙重缺席,舊者早已逝去,新者尚未降臨。他的詩顯示出他孤獨的境地,即便海德格爾可以分享他對存在的領會,但作為詩人的只有他一個。海德格爾的確從荷爾德林那裡讀出了存在之「思」的神聖性──神性即人性,它是人「思」到存在的生活實踐和精神空間,是人「思」到意義湧現於人自身的「敞開狀態」。此番神性不表現為任何一種宗教神學或理性神學,而是有待生成的民族精神與故土文化。只要還有詩人,就還有精神家園,就還能守護人的存在不被技術和資本所裹挾。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五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