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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時代的劇痛

野夫

從傷痕中走來

作者:嚴寒 攝影:本刊編輯部

穿過一個洞 世界
彷彿已到盡頭
無涯的藍 天水合一的鏡面
轉眼燭照我的衰顏(野夫,2023,〈洞頭行〉)

從《江上的母親》首次閱讀野夫,立刻讓人聯想到俄國近代小說家鮑里夫.巴斯特納克(Boris Leonidovich Pasternak, 1890~1960)的《齊瓦哥醫生》、女詩人安娜.安德烈耶 芙娜.阿赫瑪托娃(Anna Akhmatova, 1889~1966)的《安魂曲》兩位文豪,他們終其一生都處於混亂時代,小說或詩的內容寫著近代社會變遷對庶民產生的凌虐與傷害,宏偉的作品遼闊的情節背後均蘊藏著巨大的苦難與悲傷,兩位大文豪被稱為俄國文學「白銀時代」的代表人物,白銀時代的作品反映著俄國現代文學創作邁入象徵主義、阿克梅派(Akmeism)、未來主義理念的敲門磚,這個時代作家們的寫作風格,傾向「通過符號的暗示」、「通過圖像表達」的情境來傳達當代人生命的乖離,以及生存的憂懼,這個時代的東亞均處於東方與西方兩大陣營陷入戰爭與革命風暴的荼毒,精英集團權力鬥爭、現代資本帝國主義與傳統帝國主義的勢力爭奪,傷害的卻是無辜庶民生命與財產,作為一個書寫者,嘗盡流離失所、親人離散的傷痛,佈滿著抹之不去的煙塵舊往。

野夫在他多本著作裡,一直不斷地 複述著人性幽微、現實殘酷、理性渺茫的悲懷,他不停地用鞭子抽剳著世界;藉著對過往回憶的敘述,字字句句滲著鮮紅的血跡與淚痕,在符號描繪的縫隙中凝聚、滴落,隨著風雨飄搖的時代褪牆淹沒在時代的劇痛裡;初展〈江上的母親〉一文,對照野夫一首詩〈洞頭行〉開頭那兩句「穿過一個洞 /世界 /彷彿已到盡頭……。」互相對應,映現著那個逝去不久的時代籠罩下走過來的人們,被稱為「靜默的一代」(Silent Generation)以及接著的「戰後嬰兒潮」(Boomers)無不頂著時代的劇痛走來。

靈魂的幻痛
野夫自認為是一個拉響弦索的盲人,在21世紀舊地鐵通道上唱著孤獨、喑啞的歌,他自述:「許多時候,我就像一個在地鐵拉響喑啞弦索的盲人──繁華世界在我所不及的頭頂,苦樂兼備的音符暗蘊於我的胸中,為自己獨奏是生命多數時候的無奈。」(野夫,2012:396)一小段話早已說明他出生、成長、成年過程不斷地承載著滿身傷疤,蹣跚地踱步而行,行囊中裝滿著漂泊的旋律,日日夜夜凝視著揮之不去的「幻痛」,在潛意識裡作祟,頭頂著時代的傷痕、身揹著生與死的重擔、手捧著理想幻滅的空虛、眼睛望向與舊往同樣茫然的未來,心中自我提醒著唯獨抓住「現在」,敲筆高聲而唱,即使聲音被人潮輕易淹沒,只要持續地唱,當眾人都遁隱,唱過的音符總會從牆縫裡逐漸滲漏出來。這也正合乎卡繆(Albert Camus)說過的一句話:「對未來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奉獻給現在。」(野夫,2024:342)因此,我們看到近幾年,野夫不斷地伏案疾書,書寫著他心中的悲嗆。

野夫的小說作品,基本上都在寫他自身經歷,不管是《孤島》(2024)、《1980年代的愛情》(2013)、《江上的母親》(2009)、《門後的守望者》(2012)、《活著為了見證》(2018)、《大地呻吟》(2013)、《國鎮》(2013)、《看不見的江湖》(2012)等,篇篇透著苦難的證言,法國作家沃.熱拉.塔瑪形容:「東方大陸深處悲嗆的吟唱」(野夫,2024:342)塔瑪形容野夫的書寫內容與動機:「是準備深掘這片東方大陸不曾斷裂的悲劇命運,現實的苦難顯然不言而喻,而精神折磨、靈魂的拷問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才是最終觸動作家叩問大地蒼天的原初動力。」(野夫,2024:342)他小說中的人物全都是經歷20世紀慘烈風暴摧殘過來的角色,野夫不必然認定他的作品屬於或類似「傷痕文學」,但是有某些情景仍然把傷痕文學包裹在裡面,而從歷史以及社會變遷的角度來下註解,野夫作品的底蘊似乎比「傷痕文學」的內涵稱更深沉、更遼闊。

基本上,野夫的落筆背景在20世紀的中國動亂時代,從一戰開始國民革命推翻大清王朝封建帝國後,一片土地在逐漸顫巍巍爬起來之際,便進入精英移動所造成的社會動盪,舊帝國崩潰,新中產階級包括軍閥、財閥、土閥、政閥、商閥崛起之後的權力爭奪,反而讓庶民陷入混沌慘況,路有餓莩,朱門酒肉,有理想的政治家們無力回天,民不聊生現況不變,國際列強趁機侵略,超過半世紀的動盪不安並沒有平復,巴托摩爾(Tom Bottomore)剖析清楚:「無論過去的,還是將來的歷史,都是該社會中統治階級的歷史……,統治階級將永遠存在,因而剝削也將永遠存在。」(Bottomore, Tom. 1991:11)賽珍珠筆下的黃土地剛剛脫離愛新覺羅王朝的苛政,接著陷入異國侵略以及國內舊精英權利鬥爭泥沼,這一段引信才是引爆後來亂世產生的劫難,而野夫出生、成長在苦難中,歷經艱險走出一甲子歲月,渺小的一支禿筆無法與精英之惡對搏,微薄的意志難以與強權體制週旋,終不免頂著時代的劇痛堅毅地踱步而來。

當然一篇小小的採訪文章,自無法以偏概全地把野夫的故事說盡,在此只能就他的一篇血淚寫成的短篇小說〈江上的母親〉追溯進去,通過母親的災難看這一片苦澀土地上野夫畢生經歷過的悲苦,大概可以隱約看到野夫心底深處那始終無法彌合的裂罅。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