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是一座行走的山
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K的故事
文：葉子鳥 影像合成：鄭媛中
編者按：本文所述為一個年青少女的家暴真實故事，經主角同意以代號變更她的稱謂，期望藉此真相提醒大家重視處於社會邊緣中等待扶持的無辜族群。
認識K，是源於我在世新社會發展研究所就讀，有一個實習必修課，選擇了「差事劇團」在彰化少年輔育院的「逆風計畫」，針對女學生所進行的戲劇工作坊。彰化少年輔育院（現已改制成誠正中學彰化分校）是收容台中以南至台東等縣市，經各地方法院少年法庭依《少年事件處理法》裁定，執行感化教育之未滿十八歲的少男，及全國各少年法庭裁定的少女。彰少輔（以下簡稱）是全國唯一收容少女的輔育院。
每每去上課都要經過一層又一層的關卡，首先是大門口，再來是登記與寄放物品櫃的門口，3C用品、錢包、及一切金屬等危險用品……，禁止攜入。進入後又一道關卡，有著監視螢幕及櫃檯，每一個螢幕分割許多畫面，才又開啟另一道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有跑道與籃球場的操場，周圍猶如一般學校的辦公室、禮堂等建物，經過了操場，有一道斜坡才是通往女生部的路徑，炎炎夏日時，走這道斜坡倍覺氣喘吁吁，輔育院裡有很多貓，有的躲在乾燥的水溝裡，有的大方的跑來跑去，有的有眼疾，有的背部被咬了一個大傷口，牠們不是寵物，是寄居在彰少輔的流浪貓。爬到斜坡的盡頭又有一道高牆的大門開鎖之後才能進入，活動區有一塊水泥地的籃球場，隔著吐出紅艷的鳳凰樹，走進另一「ㄇ」字型空間的建築，教室前有三株白色雞蛋花樹，花瓣總是落了一地，這裡就是女生部日以繼夜上課與生活的場域，左側就是戲劇工作坊的借用教室。
在偌大的教室空間每一位學生的身影都帶著她獨特的氣質，並且每個人都把褲頭捲進去，以便讓短褲更短像熱褲，顯出臀部的弧度與修長的腿型，只有T（女性的男性性別認同者）沒有。其中K是T，吸引我注意是因為她有點膽怯，同學都認為她好欺負、好使喚、戲稱她「妹眉」，她蓄著俐落的短髮像個小男生。在彰少輔從髮型可以辨識出性別認同，也可得知一些基本資訊，一般女生頭髮如早期女學生齊耳髮型，都是剛進來的或者犯錯被剪短逞罰，有時會有些參差不齊，那是因為非專業的值日生的值勤所為。她們這個年紀都很在乎外貌，時不時上課的時候都會藉機照著教室的一片大鏡子，撩撩頭髮、抿抿嘴，看看自己的青春痘。髮飾都是運用院裡允許的物件：有人用院裡發的梳子充當推整固定額前的瀏海、有人用筆套當作髮夾裝飾，橡皮筋是被最廣泛運用的；襪子普遍都將襪頭拉長，捲進襪套，以便看起來像淺口襪；也有各式不同的刺青，有小巧或有巨大一片，隱略顯示出她們的性格；部分的人出去後的樣貌，會跟在這矯正場所天差地遠，活脫就是一個時髦的少女，噘著嘴的大頭貼，放大的瞳孔，鮮豔的唇色，豐滿的胸部，對比現在一切在制約下的集體樣式，依然尋找隙縫亮出青春的體態，無形中也顯現此場域的次文化。
我不表達，並不代表我沒有感受
在一次表達自己「我不喜歡……」的課程中，K說：「我不喜歡人家說我是非、說家人的事、對我口氣不好、說話不尊重不禮貌、覺得好欺負。」戲劇課程資深劇場工作者李秀珣老師就問班上同學：「妳們覺得她好欺負嗎？」結果大家七嘴八舌地表示，覺得她脾氣太好，別人嗆她都不敢回應，為人做牛做馬；大家建議她有不喜歡的就要勇敢說出來。身影瘦弱的她眼眶泛紅滴下了眼淚，主因是初到彰少輔對於環境及周遭的人都是倍感陌生，有些不安與恐懼，所以對任何人事物都採順應的態度，同學都鼓勵她要勇敢說不，老師也引導她說出心裡的感受，K說：「我不會表達，但是不代表我對受傷沒有感受。」這句話成了上午課程告一個段落的slogan，大家集體圍個圈圈，手掌疊著手掌，大聲呼喊：「我不表達，並不代表我沒有感受」。
想想，這樣的孩子，怎麼會走進彰化少輔院呢？
在另一次課程中，分享「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的經驗，結果一直繞著同一話題轉。有人提到「吃藥」（吸毒），有人提到「賭」，她則與眾不同表達：每一次去向親戚借錢，都說是最後一次，結果是一次又一次，也把家裡的暴力畫面帶了出來：父母都是在工地做工的人，所以收入極不穩定，有一搭沒一搭的。當家裡沒錢的時候，父母就會問她有沒有錢，然後叫她去跟親戚借錢，因為她的認知覺得自己是家裡的長女，所以應該承擔這些吧！一方面很怕看到父母每次都是為錢吵架。家裡的三個弟弟大部分都是她放學後煮飯或熱剩菜給他們吃，有時爸爸不去工作老在家睡覺，媽媽剛從工地回來，她就跟媽媽說爸爸怎不去工作，窩在家裡不去賺錢？結果被爸爸聽到，因為她正在煮飯，手裡拿著菜刀，爸爸以為針對他，就把她壓在地上拿刀子想砍她。她說媽媽都是不停叨唸，爸爸則是賞大巴掌；最恐怖的是有一次爸爸在睡覺，最小的弟弟一直哭，爸爸就衝出來把弟弟的頭一直敲在地上，任何人也阻止不了，弟弟才上幼稚園小班，當時她也才國中。K說：「他有時打我，打得鼻子都流血，媽媽有阻止，那時我叫媽媽不要出來，我怕爸爸去打她，結果爸爸就抓媽媽的頭去撞冰箱：「對啊，你打我沒關係，可是弟弟媽媽就是不准動，你要把我打死也可以，可是就是不要打弟弟和媽媽……。」K認為：「我已經習慣了，他們如何打我、踹我、言語辱罵，我都不會感覺到痛。」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