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痛的冰山
:唐寅九的抽象花園
文:劉華鯨 攝影:本刊攝影部
哭泣的手銬
唐寅九是晚近由香港移居到台北的一位畫家,同時也是詩人、小說家。他生長於四川,在北京工作,後來又在香港發展多年。在他的文學創作裡,我們可以讀到豐富的情節敘述與情感鋪陳。相對之下,他的畫作則帶著直截的生命力與強烈的思維刻痕。巴欣榮曾在一篇藝評中描述對唐寅九及其作品的感受:「複雜、糾結、霸悍是這些作品最凸顯的精神氣質與審美特徵。」(巴欣榮,2017)藝術家的創作能量來自人生體驗,生命中的痛苦、孤獨與匱乏經常埋藏在作品深處。
我們要理解糾結與霸悍的來源,或許可以從唐寅九新近在台北出版的幾本書找到一些線索。《一小片浮雲》收錄了三部中篇構成的長篇小說,再由此衍生為一部電影劇本,一首長詩。唐寅九自述:「我畫畫、寫詩、寫小說、改編電影,也做影像與裝置──互文性創作是我的工作方式與快樂之源。」(唐寅九,2022a:351)那是有血有肉的鄉野故事,苦難年代的記憶,一個文藝青年的精神史。雖然那不是紀實性的自傳,但約略可以想像他前半生的精神歷鍊。詩集《時間的傻故娘》裡則充滿各種驚人的意象,試摘錄一些片段如下:
鋼鐵在時間裡哭
哭他的兄弟
他的兄弟被打成一副手銬
銬住了一個人──〈手銬〉(唐寅九,2022b:142)
你的心跑出鐵柵欄
你握著鐵柵欄如同握著另一個人的心──〈咖啡機〉(唐寅九,2022b:145)
我停下來
它一直在尋我的要害部位
它誤以為我想成為一個啞巴、自殺者、受虐者──〈秒針〉(唐寅九,2022b:170)
明晃晃的下午
看一切都像是在看刀片──〈明晃晃的下午〉(唐寅九,2022b:173)
這裡我們看到禁錮、傷害、死亡的強烈意象。命運所造成的客觀事實跟心靈的主觀願望相互拉扯,使得自我陷入徬徨痛苦的處境。或許這便是唐寅九生命氣質的根源,也是開啟他的藝術之門的一把鑰匙。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寫多麼激昂的情緒,唐寅九總是能夠找到具有象徵效果的物件(手銬、咖啡機、秒針、刀片),這也顯現他做為一名現代主義者的藝術取向。
一塊石頭忍住炸裂
2018年,唐寅九在香港、北京、台北巡迴展出《面孔》系列,樹立他在畫壇的聲名。這個系列可說是最初的霸悍糾結的進一步凝聚成形,由抽象到半抽象,顯露出畫家不拘於一格的創造力。唐寅九在接受劉力田訪問時,曾經表示:「癢和疼痛是我的小說與繪畫共同的主題,這場展覽是要以藝術的方式向疼痛致敬。」(劉力田,2018)這可以說是他最重要的創作主題,而含有豐富表情和複雜生命狀態的「面孔」,正是他表現疼痛最佳的靈感來源。一般肖像畫較重視個別人物臉部的特徵,抽象肖像畫則以表達情感為主,唐寅九自成一格的肖像風格則直指靈魂,著名小說家馬原認為:「與傳統肖像畫迥然不同,唐寅九的面孔是人的日常狀貌撕開之後的靈魂的樣子,他的每一張面孔都在進發不絕於耳的撕裂的聲音,有著非同尋常的力量……。」(劉力田,2018)
通常我們在觀看以人物為主角的畫作時,臉部表情往往提供最多線索;觀者按圖索驥,即可捕捉到畫家所寄託的思想情感、人物形象、時空氛圍。唐寅九2018年在香港、北京、台北巡迴展出的《面孔》系列,有的人物不具眼睛,有的眼睛呈現空洞的棕色或藍色,有的一睜一閉。中國古代的畫論認為:「四體妍蚩,本無關於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意思是說,眼睛是形體中最「傳神」的部份。唐寅九不畫眼睛(或使它變形或抽象化),造成一種視線沒有聚焦的感覺。畫中的人物面對著你,但又好像不在看你,彷彿逸離了當下的時空環境,沒有目的,只是作為一個與外界切斷聯繫的內向個體存在著,漂浮著。
對唐寅九而言,繪畫是一個自我的展現,一場哲學的辯證,畫中看似平常的「變化」,其實是基於創造性直覺,對大眾認定的符號意義加以轉換。這種解碼與再編碼的過程,可以將觀畫者的注意力從外在景象轉移到畫家的內心世界。這一批以「面孔」為總題的畫作,筆觸粗獷、節奏強烈,色彩是鬱悶的,彷彿是要藉由這些視覺符號來傳達一股訊息──斷裂的、衝突的、對抗的、驚懼的、迷惘的、沈重的。它刻畫出複雜而矛盾的生命衝撞,畫裡有一種幾近悲劇的感覺,但仍寓有飽滿的生命力。
關於這系列的創作,唐寅九談得不多,但下面這首詩卻透露了很有意思的訊息:
那些從畫布上跑出來的面孔
多麼乖戾,多少失眠,多少衝突
他們的五官照舊模糊
一旦我試圖將鼻子畫成鼻子
將眼睛畫成眼睛
嘴就必定張開
像一塊炸裂的石頭──〈畫室〉(唐寅九,2022b:45)
畫家正在憐惜著他創造的面孔,並省思為何是「模糊」的。因為面孔一旦具有眼鼻,指涉對象將更為明確,所要隱藏或者寄託的意旨就會流洩出來。而嘴巴做為話語的出口,一旦炸裂便不可收拾了。因此,畫家忍住明確直說,其實也就是護衛著藝術的感悟空間,同時也是更為精準如實的傳達出「乖戾、失眠、衝突」的體驗。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七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