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白與八仙彩
記劇場之夜
作者:王斐蘊 圖片提供:太陽劇團 攝影:Lady Michèle Laurent
那一夜,我們去森林裡看戲,看太陽劇團(Théâtre du Soleil),亞莉安.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導演的《馬克白》,時光開了一場溫柔的玩笑。
彈葯廠劇場
秋天的傍晚,我從巴黎市中心搭一號線在終點站凡森城堡(Château de Vincennes)下車,出地鐵站後走到對街和朋友會合,等候免費接駁巴士(navette)送我們到巴黎東南邊的文森森林(Bois de Vincennes)。巴士上,目標一致的乘客瞬間放下地鐵上無名通勤者的面具,煩惱和憂慮暫時隨著滑脫的面具消散,眼神疲憊渙散有了期待的光芒。車子逐漸遠離燈火輝煌的市區,街道像一長串被扯下的耶誕燈,平坦路面滑順竟然開始搖晃顛簸,在路燈明滅中,車子遁入濃密的森林,沿途婆娑樹影灑落在大家的臉龐上,是歲月對朋友特別慈悲嗎?她看起來和幾十年前一模一樣,每每笑起來就心滿意足地瞇起眼,這就是那個當年和我沿著塞納河徒步上學,在宿舍熬夜苦讀的女孩,一有機會便鑽進拉丁區電影院的女孩嗎?怎麼只不過搭了一趟巴士,幾十年的歲月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下了接駁車,我們跟隨人群踏入森林深處燈火通明之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暴風雨劇團(Théâtre de la Tempête),正嘀咕晴天怎麼變暴雨,赫然發現太陽劇團就在正對面,頗有互相較勁的意味啊!原來,在凡文森森林這個改裝過的彈藥廠(La Cartoucherie),藏了四所劇團,另外還包括排練空間、編舞工作室、兩個劇院研究中心和一所兒童藝術學校。我們看到的太陽劇團建築物外部裝飾著大量聖誕燈,樸素又喜氣。
劇院外的磚牆掛了大型紙板呈示座位表,任由觀眾自行撕下票劵,讓人想起小時候文具店裡搓開背後紙張就可以兌換獎品的「五元抽獎」,座位按照先到先得的原則分配,每張都是普通門票(座位是一排排長板凳)。如此別出心裁又平民化的自助取票系統反映導演亞莉安.莫虛金一貫堅持的平等精神;在太陽劇團,團員無論職稱如何,每個人收入相同,演員在團內可能擔任行政角色,甚至導演也被期望願意清潔工作;其實在法國堅持合奏(ensemble mentality)精神並不容易,因為法國演員傳統上接受的訓練比較專注於個人,而不是團體表演;但從莫虛金創團(1964年)以來,她將合奏的意涵提升到新的層次,每場演出都是整個劇團集體創作執行,成員演出各項環節都投入多年的排練功力,大約每四年製作一場演出。我們幸運觀賞第五十季這齣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馬克白》。
向莎翁致敬
一踏入劇場大廳,眼前是巨幅的莎士比亞的畫像,遙遙相對,粉桃色內牆漂浮一個個斜體草寫的The Globe、The Swan、The Curtain、The Blackfriars等等伊莉莎白一世時期的劇團名稱,意思是向美好而古老的戲劇傳統致敬,左手邊沿牆佈置了自助餐檯,右手邊懸掛各種版本的《馬克白》舞台劇海報,其中包括日本能劇和我們台灣吳興國編、導、演的《慾望城國》。我們欣賞海報,眼神忍不住隨鼻翼轉向迎面撲來的香氣,繫著黑色領結身著白襯衫的服務員端著托盤,上盛大碗公裝熱騰騰的濃湯、燉菜、肉排和糕點;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位滿頭綴飾亮片膠捲,身穿多層次叠裙負責飲品的非裔服務員,也是演員之一嗎?我心裡響起《馬克白》的開場「美即醜、醜即美,翱翔毒霧妖雲裡」,「姊妹何時再相逢?雷聲、閃電、雨濛濛?」。服務員露齒燦笑,顯然不在意另外兩位巫婆姊妹到哪兒去了,她以大杓緩緩攪拌玻璃大缽裡神秘汁液。毫無意外地,這飲料就叫「巫婆釀」(Witches' Brew),是來自蘇格蘭的啤酒,女巫指著玻璃盅喃喃唸起咒語「Double, double toil and trouble」,細聽下,其實是問我們要烏梅洛神汁還是啤酒,在巴黎喝道地的台灣洛神烏梅茶?這劇場還真的有魔法。
莫虛金主張在觀眾走進劇院時,劇作家有責任讓他們「相信人性,以及人性對慷慨、美麗和溫柔的需求。」也許是這樣的信念促她藉喚醒觀眾的味蕾,來誘使他們打開心扉認同這場儀式;我們端著餐盤與陌生人共享餐桌,輕鬆聊天,簾幕拉開之前就已經和別的觀眾產生神祕的連結,準備待會兒一同過渡到另一個比日常現實更遼闊奔放的異想世界。
與巴黎市中心富麗堂皇的劇院相比,這座郊區森林劇院沒有攝人排場,卻以含蓄細膩的手勢扭轉戲劇史時間軸,我有一種走進了十六世紀莎士比亞生氣勃勃劇院的感覺,可以想像當時的觀眾以全副身心看戲,在演出過程中四處走動、吃喝、喝倒彩,朝演員扔東西;大概跟現在在棒球場看大聯盟球賽,吃熱狗、做波浪式歡呼,荷爾蒙飆升的年輕人朝牛棚裡的菜鳥叫囂丟啤酒罐的情況相差不遠吧?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七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