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院詩人影像詩實驗
讀王厚森「實驗短片」系列
作者:李桂媚 圖片提供:王厚森
影像詩
1970世代詩人經歷了資訊科技的發展與網路詩潮興起,不少作品受到數位媒材之影響;另一方面,不少詩人同時也是詩評家,被歸類為「學院詩人」。「學院詩人」之所以被區別出來,或許正是他們的風格,展現了學院才有的特質,例如兼具「詩評家王文仁」與「詩人王厚森」兩個身分的王厚森,擅長以詩論詩,「論詩詩」是他詩作極其鮮明的特徵,首部詩集《搭訕主義》與第二本詩集《隔夜有雨》均收錄有為數不少的「論詩詩」,第三部詩集《讀後:王厚森「論詩詩」集》更直接以「論詩詩」當全書主軸,不只是展現了對閱讀與書寫的執著,亦可見其以理性為基礎,結合感性開展的創作特質。閱讀目前王厚森已出版的三本詩集,可以發現除了「論詩詩」之外,詩人的「實驗短片」系列同樣具備從知性出發,融入感性色彩的書寫特徵,以及發展為「影像詩」類型的企圖。
「實驗短片」系列計有六首,依序是〈跳針〉、〈俠客行〉、〈殺人戲劇〉、〈愛情極短篇〉、〈夢與黎明〉、〈紅氣球〉,題材與篇幅長短或許不同,但不變的是電影手法的運用,首先是段落標示,每一節前面的S符號,都是screen的縮寫,代表換幕,緊接著括弧裡有畫面秒數與鏡頭遠近變化等訊息,也因為帶有實驗性質,因此選擇了短片形式表現,每一幕的秒數少則五秒,多則六十秒,詩人可說是同時扮演了導演、編劇、攝影、剪輯師等角色,透過段落的選用及順序組合,以文字呈現影像,以鏡頭語言展現思想,演繹一齣紙上短篇電影。
蒙太奇表述
〈實驗短片:愛情極短篇〉(王厚森,2014:120~122)選用蒙太奇(Montage)手法來呈現,「透過接合、刪減及錯接而得以決定出全體」(Deleuze, Gilles. 2003:73),影像片段在組合後,交織出新的意義,形成一部完整的影片,五幕不同的場景就像是五張人生寫真,可以看成五則分開的愛情故事,也可以視為一對情侶由年輕到老邁的生命進程。
第一幕是比腕力的年輕男女,意味著不打不相識,鏡頭裡「黝黑嫩白的手臂」顯得相當鮮明;第二幕以「遠景」表現在「昏黃的夾樹小徑」共同漫步的身影,隱喻熱戀;第三幕訴說家庭,鏡頭以「近景」記錄下料理時調味的畫面,「醋糖黃蓮及辣椒」不只是色彩繽紛,各自的風味也代表著生命的酸甜苦辣;第四幕特寫「火紅」的花朵枯萎,此處的色彩運用扮演著畫龍點睛的效果,紅色是「象徵生命力與活力的顏色」(廿一世紀研究會,2005:92),紅色的凋零就象徵著年華老去、美貌不再;第五幕「一艘滿是傷痕的艦艇/以過剩的悲哀/全力向山谷/俯衝」,是生命的倒數計時,年歲增長後,身體快速走下坡,死亡彷彿隨時會到來。
〈實驗短片:跳針〉(王厚森,2011:133~135)全詩分作六幕,同樣充滿蒙太奇色彩,簡政珍在《電影閱讀美學》談到:「蒙太奇(剪輯)則是顯示時空的跳接」、「凸顯事件結果所帶來的驚覺」(簡政珍,2006增訂三版:143),〈跳針〉的六個場景看起來各自獨立,各有所指,但六個段落經過詩人的剪裁、銜接,產生新的可能,賦予更豐富的意涵。第一幕是夜晚的巷弄,一隻綠眼貓咪「蹲踞暗黑角落裡」,在路人行經的片刻,月光映照出的影子也有所變化;第二幕由原先的「中景」轉為「近景」,並且詩人特別註明拍攝鏡頭必須「晃動」,刻畫一名離家的遊子,踩著驚惶的步伐走過;第三幕畫面移至楓樹,一片葉子正在飄落,不只是由室外轉到室內的轉場畫面,亦是時光流逝的象徵也是生命的隱喻;第四幕場景來到室內,電視機裡的主角彷彿也正在盯著觀眾看。
第五幕從「近景」變成「特寫」,Gilles Deleuze談論電影時,曾經指出:「特寫的插入並不單是進行細節的放大,同時還呈現著整體集合的縮影、一種場景的簡縮」(Deleuze, Gilles. 2003:75);第五幕的特寫鏡頭為「長滿鬍鬚的下巴/長滿鬍鬚的下巴/長滿鬍鬚的下巴/……」,反覆出現的字句一方面可視為鏡頭不斷地向前推近,另一方面代表著畫面的停留,將「長滿鬍鬚的下巴」的重複與詩題的「跳針」共同思索,詩句重複的表現形式其實也呈顯了思緒的間斷或是畫面的反覆。第五幕以刪節號收尾後,結局第六幕旋即進入「黑暗」:
S6(二十秒,黑暗)
空白與沉默後
是響徹,慾望深沉地
呼喚
值得注意的是,〈跳針〉全劇長度僅有七十秒,因此長達二十秒的第六幕,比重可說是相當高,詩人此處鋪陳的畫面伸手不見五指、靜寂無聲,誠如David Scott Kastan與Stephen Farthing對黑色的描述:「當沒什麼東西可以吸收光,或者沒有光可以被吸收時,我們的視覺體驗也是黑色的」(Kastan, David Scott. /Farthing, Stephen. 2020:216),然而,黑色本身承載諸多意義,「黑暗」不僅是視覺上的不明亮,亦指向時代的混亂,因此同時具備正面與負面的隱喻。通過第一幕的「月色」、第二幕的「星子」,可以推論時間是晚上,「黑暗」可解讀為夜晚的時間暗示,那些不願放棄的夢想,總在夜深人靜之際,縈繞心頭。再者,「黑暗」也可能是邪惡的象徵,看似表面的寧靜背後,那些無法見光的壞事仍在蠢蠢欲動、伺機而出,一切未完待續。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八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