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個人文明
評方明詩集《然後》
作者:黃梵
如果瞭解到方明漢語賴以生長的早期環境是越南,他最初學詩的機緣,來自洛夫在越南大學的講座,再看他詩集《然後》中的獲獎詩作《青樓》,誰都會認為,這是他漢語長成的驚人奇跡。要將一個生於域外華人的漢語,提升至無與倫比的水準,可能除了天賦,也需要一些吉星照耀。我自2011年與方明在 台北相識以來,可以說漸漸發現了是哪些吉星;吉星當然包括 台灣一些了不起的前輩詩人,洛夫、 余光中、楊牧、羅門等。因詩集《然後》或報刊中,可以找到方明的回憶文字,他以謙虛知禮的誠懇,揭示了他與上述詩人的交往史,我就不在此累述。
可能他有在法國求學和工作的經歷,抑或他自域外移居域內後,對 台灣攜帶的民國文化風範,比本地人更為敏感,他顯然將其精髓吸收成了個人文明,他的儒雅、謙遜、循禮、溫良等,令我耳目一新。傲慢者在我的環境裡比比皆是,唯文明者寥若晨星。當美國詩人勃萊(Robert Bly,1926~2021)用一本書《鐵人約翰》痛惜文明社會正在讓男人失去男子氣,我反而痛惜我的環境因過多傲慢者的「男子氣」,正讓人丟失個人文明。也許我該寫一本相反的書,給我的環境補充文明之鈣。我想,文明無非是一種自由意志,能讓人不時超越身體的需要,使人不致一直被身體奴役;譬如,語言的日常工具性,就來自身體尋求交流便利的需要,但詩歌語言的暗示和多義,恰是對身體要求便利的超越,詩人的自由意志努力將詩的語言,引向一個乍看無用的世界。此「無用」也只是日常之見,「無用」的未來之用並非日常功用可以預見,這便是語言帶給文明發展的利器。所以,當一些詩人一味地逐新,以此構建未來文明的語言和詩意時,方明卻留意到,文明不代表幾個孤立的時代,不同時代確實銷毀了一些文明的痕跡,但不同時代留在語言中的寓意和象徵並未消失,如果碰到有心人,確實可以令其在現代詩中復活,變得有用。
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又稱波赫士)把寫作視為「去古代發現自己的先驅」,這實在需要一雙發現之眼。方明的詩歌之眼沒有因為現代詩,就錯過了對古代的發現,令人欣慰。如果他的努力成功,就意味現代詩的來源,可以變得更古老,也意味舊詩與新詩其實藕斷絲連。兩者究竟如何藕斷絲連,我在前年出版的《意象的帝國》中,已作了闡釋。我認為方明信從藕斷絲連的契機和動力,與他的個人文明密不可分。
方明身上的個人文明,常讓我覺得不虛赴台之行,讓我探到一顆東西古今融合的寬容之心,以助我抵禦種種蠻橫。難怪他於1970年代寫詩伊始,就寫出了屬於他的代表作《青樓》。此詩本值得整首引用,但囿於篇幅,只得割愛引用第一節和最後三節。
你蹌重的步履踏響我閨房的寂寥,猙獰的月剝落我澹薄的粉臉,那輕佻的身影終只臥成生冷的挑逗
客官你樣蛇貪婪著剩下的羞澀,而一把散發終掩不住窗外之光華,遂有碎落之銀色照亮你清臒的輪廓
…………
君且聆聽一闕箏,旋起的霓裳媚動棲息的星辰,我遂揮落滿天的燦然,顆顆笙歌滴落一盤昭君怨
客官你久違的青衫曾涉足大都江南,那捋須的囈語竟成首首絕句,想你必曾擢第帝旁醉罷飛筆
貶謫的儒生就釂一杯影,你我共濯落魄之衰顏,莫話明朝驪歌嫋嫋的淒清
摘錄此詩時,竟有數位超出輸入法的字形檔,費盡周折才讓它們「登堂」入文。用字生僻,一則說明方明的古典修養,正如葉維廉所說「古文功力如斯深厚」;二則說明方明為自己奉獻的現代詩,找到了新的陌生化方法,讓古典修辭闖入現代詩,造成現代詩境與古典修辭的錯搭,從而創造出新的意味,也如葉維廉對方明詩的總結──他把古文「轉用在現代詩寫作上,形成十分獨創的風格」。
《青樓》一詩的內容不算古怪,被貶儒生與韶華已逝的青樓女子,共度相互取暖的落魄之夜,植入的悲觀和無常情緒卻是現代的,方明以古典詞語捕捉,賦予它們古典登場程式。比如「顆顆笙歌滴落一盤昭君怨」,借典故摹寫儒生與女子「我」的交往史,不只節省筆墨,更顯現現代社會的無常,更驚見古代「先驅」,原來典故中早有「現代性」,可供當代人之用。方明的古典修辭,造成的神奇誇張頗有興趣盎然之感。現代詩進化至今,敢用雪萊式的誇張浪漫寫詩,大概會被嗤笑的唾沫淹死。方明給現代詩打上古典修辭烙印,卻有神奇之效,給誇張浪漫穿上古典修辭的外衣,竟不惹人反感,倒是耳目一新。我以為,誇張浪漫的陌生感,還得益方明懂得如何給它們穿上「古典之衣」,這自然涉及方明受到的現代詩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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