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特別專題 〉 貝克特之臉

貝克特之臉

談李笠的鏡頭凝視

文:朱介英 作品提供:李笠

上一期《WAVES生活潮藝文誌》2023年夏季號的封面故事,介紹了旅居瑞典詩人李笠一本現代詩作品《回家》(Home Coming)以及內容賞析,李笠除了是一位詩人之外,也是一位攝影家,他的攝影作品跟詩作一樣,充塞著濃濃的現代人在現代社會裡的存在反思,這許多鏡頭凝凍住的影像帶給人一種「震驚」(astonishing)感,以一個亞洲人的視覺,在遙遠的雪鄉書寫著許許多多社會衝擊與文化錯位的感觸;凝視著這些照片,不禁想到約翰.伯格(John Berger)形容法國攝影家傑克.梅第(Alberto Giacometti)的一段話:「他(指傑克.梅第)卻是生在這個難以理解且疏離感普遍流傳的時代……,他對時間想必猶如自己的皮囊般熟悉,從出生到現在……,他無法不誠實地面對自己,不得不承認在過去及未來『人』都是註定要孓然而孤獨的。」(Berger, John. 1998:188)對於這種存在於當今世界上的布爾喬亞階級者而言,他們幾乎都把一張相似於「貝克特的臉」交給隱藏於大都會中的攝像機鏡頭。

貝克特之臉
「貝克特之臉」來自伯格對《法國周刊》(Paris Match)在傑克.梅第辭世後刊出來的紀念黑白照片,照片描述法國巴黎雨夜某個寂靜的街角,傑克.梅第身著一件單薄大衣,右手斜插在大衣口袋,左手拉著衣領,緊緊包裹著不勝苦寒的羼弱身軀,沒有雨傘,淋著冷雨正邁步跨過馬路,後面漆黑而斑剝的牆壁,以及溽濕的馬路倒影連成一個幽暗背景,映襯著他痀僂的身影分外鮮明,街道杳無人跡,模糊的一張臉,瑟縮在衣領裡面,伯格形容道:「我們偶爾在貝克特臉上也可以照到相似的表情。」(Berger, John. 1998:188)

貝克特(Samuel Beckett, 1906~1989)20世紀愛爾蘭、法國作家,最有名的戲劇作品《等待果陀》(Waiting for Godot, 1952)把生存的荒繆意義發揮到最高峰,1969年以小說、戲劇形式呈現人類的苦惱因素獲得1969年諾貝爾文學獎;伯格用「貝克特的臉」形容生存於科技、資訊文明下的庶民,那種面對存在本質的無奈與荒繆,有才華的藝術家原本憑藉著超人的敏感度與超脫的語言來展現存在意義,卻得面對困頓與匱乏,默默地來,默默地走,留下幾許震撼人們心靈的作品,提供後人瞻仰,然而藝術家在世時卻無法享受這種榮譽。伯格以此符號來為傑克.梅第叫屈。很巧的,李笠的許多遊歐的攝影作品風格也承襲自歐洲工業革命後形塑了都會人生活的苦悶與荒謬百態,他的攝影採取寫實主義卻潛藏著濃濃的象徵主義風格,沒有漂亮的商業包裝,沒有華麗的資本主義唯利是圖色彩,更沒有粉飾太平與歌頌亮麗假象的時尚風采,我們看到的是赤裸裸的、純客觀的現象,在照片框框中,被格放出來顯得特別關注的現實,觀看這些圖片就好像坐在火車車廂中,漫無目的、神采渙散地望著車窗外的風景,一框一框地飛過去,車廂陰暗的氣氛讓窗外的過眼雲煙也顯得灰濛濛起來。

反詮釋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談攝影作品之際說過:「我漸漸了解我所寫的要說是談攝影,不如說是談現代世界(Modernity),談我們今日的狀況。攝影這個題目觸及了當代感性與思考方式,談攝影就好像在談我們的世界。」(Walker, Susan. 1984:102)蘇珊.桑塔格最有名的著作《談攝影》(1977)精確地剖析了攝影映像與實物價值與彼此關係,還有攝影家在現實社會中的地位,不比傳統千百年來的畫家在歷史上的功勞差,攝影是19世紀才發明出來的科技,剛好鏡頭所顯現的影像忠實地記錄了大眾生活萬象,兩相對照之下,反而凸顯出整個繪畫史都在描繪著為少數精英統治階層擦脂抹粉的紀錄,表面上將宗教團體、王公貴冑的奢侈生活矯飾現象,藉著御用畫家的手精描細寫呈現,卻把大多數庶民的真實面貌忽略,而那些威權的遺產被供奉在博物館裡典藏,顯得矯情造作。而攝影技術出現,迎著大眾文化發展開來,才真正接近真實。李笠年輕時赴北歐留學,並在瑞典結婚生子,他的足跡遍及大半個世界,視域也跟著寬闊,他的鏡頭呈現出歐洲那種陰沉、凝重的氣息,尤其是身處於北歐漫天冰雪的國度,以及基督教威權與北歐異族文化長期疊加起來的神話傳統,充塞著戒律與教條,影響著人文世界的樣貌;從極北到地中海,從大西洋到中東,整塊歐陸的風情剪除封建時代的過度矯飾、華麗風格被存藏在歷史博物館內之外,受盡屈辱與貧困的庶民文化可以想見的苦澀與灰暗;即便是民族音樂、舞蹈、庶民藝術所傳達的內涵,表象歡歌暢舞,內裡卻是生存的吶喊。這許多作品正符合蘇珊.桑塔格的「反詮釋」(Against Interpretation)觀點,蘇珊.渥克(Susan Walker)解釋「反詮釋」的真義說道:「反詮釋一文揭櫫一種屬於感官的藝術經驗,而非剖析支解藝術作品以獲致『意義』,後者正是現代人典型的對藝術的反應…‥。有人批評她將藝術作腦前葉切除術,她卻替自己以美感而非批評態度處理藝術的方式辯解:『我認為美感經驗是一種聰明才智所展現的方式,而許多所謂的知性活動即是美感經驗。』」(Walker, Susan. 1984:99)蘇珊.桑塔格的論述其實是一種智慧型解構詮釋學,她雖然文章中極盡能力拋棄傳統那種歌功頌德的感性情調來為作品下註腳,其實是在創建一個新的詮釋學典範,仔細分析李笠的攝影作品雖然多以模糊、朦朧的黑白方式處理,把許多不必要的色彩所營造出來的華美細節掩蓋掉,露出大跨面的視域向閱聽人裸露,不讓觀看的人被浮華虛偽的細節迷惑,整個照片畫面背後有著聒噪的鏡頭外聲音喧嘩不已,宛如一首歌曲:《寂靜之聲》(The Sound of Silence)裡的歌詞:
……
不安的夢裡,一個人踱步
狹窄的鵝卵石街道
街燈的壟罩下
把衣領翻到寒冷潮濕的地方
眼睛被霓虹燈的閃光刺痛
那個分裂的夜晚
觸及寂靜之聲

現代人在都市閃爍的霓虹燈光下,千千萬萬,或許更多;他們學會說著沒有聲音的話,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人們的快樂從未被人分享,人們的悲傷也在暗地裡漫延,沒人敢於發出聲響,打破這種寂靜之聲。賽門和葛方凱以雙重和聲優雅卻悲傷地唱出來,把每個人孤寂的靈魂用聲音散佈世界每個角落,這種聲息似乎與東方的沉寂不盡相同。東方的教條早已讓老百姓們安於整體和諧、視歧義為異端,根深蒂固地服膺古聖先賢的教條,讓大眾退讓利益與權力給予精英階層,給予統治者坐擁威望的藉口;西方人在文藝復興運動觸發啟蒙思想理念後,500年的啟迪,培育出自由、民主、個人主義思想,表面上呈現大都會的美好生活環境,殊不知太陽照不到之處,仍然是陰暗隱晦,濡濕霉爛,只有靠知覺者才能有所體悟,後現代結構主義諸學者憑其睿智解構現狀的目的,是企圖重新建構更卓越的未來,即使個人無法撼動整個社會的大動脈,至少在微小的角落發出微渺的聲音,總會有人聽到,艾佛瑞.卡山(Alfred Kazin)稱蘇珊.桑塔格為「咖啡館裡的知識份子」(Walker, Susan. 1984:103)頗合乎歐洲人「都會波希米亞」(metropolitan bohemian)符號化的同義字的意思。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