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變臉
顏艾琳
詞語裡的情慾密林
文:朱介英 攝影:本刊編輯部
即使過飽而感覺油膩
仍要恢復乾淨
期待下一次的飢餓
及享用(顏艾琳,2018:55)
「人類的本質根本是性愛的;……雖然某些(其實絕大多數)批評家(尤其是衛道的老冬烘)不願意承認性愛在人生中的重要地位,詩人們卻不能隱藏這個事實,因為暗示著他們情緒的字眼洩漏了他們的秘密。」(Mordell, Albert. 1975:23)英國文學批評家、學者阿爾伯特.莫達爾在他的著作《愛與文學》(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其實原書名是《文學裡的情慾動機》,也許是礙於中文讀者的羞澀意識或是中文批評圈裡普遍的衛道主義瀰漫使然,將之翻譯成為「愛與文學」。這個範例顯示出「Erotic」的中譯因為民族意識的關係,陷入兩難,保守一點的譯法,將之翻譯為「愛情」,另一面向則直譯為「性愛」,其實這兩種譯筆都罹患了過度與保守的毛病。Erotic的希臘字源「Eros」意思是「愛」,此單字轉化為形容詞表示「與愛有關的總總」,於是浪漫主義作家們便將之單向度地美化為「愛情」,忽略字眼的廣義意思,頑固的衛道主義者,反其道將之用來指性方面所具有秘密的、邪惡的、不道德的、色情的、縱慾的意思。
英國學者,唯美主義(aestheticism)批評家華特爾.培特(Walter Pater)對普遍英譯為「快樂主義」、或「性愛」兩種解讀方法表達不贊同的意見,他表示:「所有的情詩都是性愛的詩,其實詩與文學的偉大便在於性愛,因為生命中性愛佔重要的成分。」(Mordell, Albert. 1975:22)只因為Eros這個字眼具有廣義的愛情成分,導致精譯的困難度,英文裡沒有一個單字專指廣義的愛情,以至於被不同意識形態的認知方式,進行偏差解讀。為此筆者搜遍了中文詞語裡尋找比較適洽的譯文,認為「情慾」這個字眼還算中性,只是對於頑固的老朽們還是有點刺耳,若以純中性觀點來解讀,應該不至於礙眼吧。
情慾與詩
詩是一種精煉而充滿著隱喻與象徵的暗示義文體,短短的句子,以直覺的方式罔顧大腦中的理性過濾網直接穿越進潛意識,極具衝擊性,這也是好詩的特徵。至於要解釋 什麼是詩,那就非大費周章不可,古典時期聖賢們對詩的解釋:「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如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詩大序)這是從詩的外在形貌解釋。
現代人的解讀就依許多觀點,各有不同,雪萊(P. B. S helley)從內心觀點指出:「詩是想像的表現。」華茲華斯(W. Wordsworth)依宇宙觀點說明:「詩是人和自然的印象。」約翰生(Samuel Johnson)依古典主義論述:「詩是把快樂與真理混合在一起的藝術。」這些都是以內容為主的解讀。以結構和體性為觀點的解讀,象徵派詩人保羅.魏爾崙(Paul Verlaine)認為:「詩是音樂。」另一位後期象徵派詩人保羅.梵樂希(Paul Valery)則走純粹詩的解讀:「詩是體驗的表現。」實證主義哲學家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說:「詩是使事物的外觀,順適精神欲求,而使精神振奮。」這麼多觀點解釋詩,綜合起來,我們可以用極簡單、籠統的印象詞語來形容:神秘、直觀、唯美、抒情、主觀、多元、意象等元素所構成的語言系統,再予以深入剖析,萬流歸宗,詩是直透生命內涵的語言形式,簡而言之,生命的內涵就是詩的內涵。
生命內涵是什麼?涉及生命論與意識論的主題,探討這兩種議題,剛好是精神分析學的理論核心。現實世界有太多包裝與粉飾,我們很難透過各種語言所構成的藝術形式來洞察厚厚一層甲殼包裹的真實內在,各種藝術形式中唯有詩能夠在簡練而強烈的符號含意直透集體潛意識,讓閱讀者的內心引起波瀾,產生共振,因為詩的內涵就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潛意識真實層裡所隱藏的能量,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在《精神分析導論》中直接提到一本小說《拉摩的侄兒》(Rameau’s Nephew)主角名作曲家拉摩的同名姪兒拉摩做分析引論。
「年輕的拉摩好色、貪財、傲慢又自卑……,保留他所有的愚昧,加上30歲男人的強烈情慾以及搖籃中的嬰兒那般缺乏理智……。代表著潛藏於理性規範下,危險但又完全需要的東西。」(王溢嘉,1987:17)拉摩正是佛洛伊德用以驗證他的學說所要訴求的核心,拉摩的人格正代表最基底的人性:「原我」(id),黑格爾稱之為「解體的意識」(disintegrated consciousness)。這種最原始的生命基力(libido)所激發出來的威勢,發自宇宙深層所擁有的浩瀚能量,被濃縮進比原子還小的電子、質子、費米子、夸克、波色子等粒子裡,深藏著的人性暗黑力量,這些力量被詩人甚或藝術家們,用符號(文字、色彩、點線面、形狀、聲音、姿態、表情、言語等)所具有的借喻、隱喻與象徵敘述出來,卓越的藝術作品內涵所具有的人性基力愈充實,所引發閱聽人內心共鳴的質與量愈大。
許多人性黑腔之間的本質是 什麼?這些黑體的內容,德國詩人約翰.狄克(Johann Ludwig Tieck)形容這股在人類靈魂深處蠢蠢欲動的潛在力量:「是性,是藝術的根源。」(王溢嘉,1987:18)從解開古典主義理性枷鎖的浪漫主義時代之後,「詩人開始以這種對他們來說是新發現的能力來寫詩,理智分析的危險、剛愎而自我毀滅的衝動、性愛、隱喻、夢境、恐怖所達成的惑人魅力。」(王溢嘉,1987:18)混亂與放縱的「原我」以多種形態出現在藝術作品裡,情慾其實操控著現代詩人以及藝術家們創作的靈感動力源。哲學家叔本華在《意志與表象世界》(Die Welt als Wille und Vorstellung)中說的得好:「生殖器官乃是意志的中心,與象徵理智的頭腦分居兩端。」(王溢嘉,1987:19)聰明的愛詩人或寫詩人們應該不否認現代詩作品,有不少原生質來自「情慾」的浩大力量。順手一指便可拈來詩裡的情慾元素,且看新月派詩人邵洵美的〈女人〉詩句:
我敬重妳,女人,我敬重妳正像
我敬重一首唐人的小詩──
妳用溫潤的平聲,乾脆的仄聲
來綑綁我的一句一字。(覃子豪,1976:54)
情慾主題在現代詩裡所佔有的位置,間接、隱約、朦朧但卻辛辣無比。尤其是愈接近20世紀前衛派詩人的作品更具代表性;當前衛派尚未萌芽之際,華人文壇在1920年代誕生的「海派文學」潮流中,便隱隱地浮現出情慾的模糊影像來,且聽美國詩人愛默生(R. W. Emerson)的〈為愛犧牲一切〉,張愛玲中譯:
雖然你愛她,把她當作自己一樣,
把她當作一個叫純潔的自己,
雖然,她離去了使日月無光,
使一切生物都失去了美麗,
你應當知道
半人半神走了,
神就來了。(覃子豪,1976:52)
仔細聆賞,那走了的「半人半神」、那緊跟而來的「神」是 什麼意味?那是一種潛藏在愛情這甜蜜毒藥裡的奧秘,是精心動魄的人性最原始的元素。翻開當今一位女性詩人的詩集,包括《微美》、《骨皮肉》、《吃時間》、《喂》等,裡面洋溢著情慾之美,美得璀璨,真實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冷。漠。
沒有人知道我的膽小
是因為過多的熱情
尚未點燃:
等待那唯一的冒險。(顏艾琳,2018:132~133)
而漠然的身體
木木的,
彷彿在等人
將她削成一塊易燃的 柴。(顏艾琳,2018:133)
顏艾琳是台灣詩壇一位以純粹女性主體寫詩的女詩人,她個性耿介、豪邁、靈魂裡住著的一個大男孩(animus)心性似乎佔據了不少的大腦儲存空間,她很早就開始步入文壇,著作不少,充滿著十足的震撼力道;她的詩作迥異於一般女詩人或女作家那種委婉、柔情繾綣自限於陰性的幽微面,反而兼具著阿波羅的高雅、清澈、純真與直觀,以及狄奧尼索斯的狂熱、衝撞、對比與情慾雙重特質。論述她詩作裡的情慾主義,我們從希臘神話裡一位神祇「赫馬弗洛狄特斯」(Hermaphrodit us)的故事說起。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四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