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之鏡
終究與性無關
──從巴代伊探《金瓶梅》中的瓶兒之死
文:劉曉頤 圖:本刊編輯部
色情文學終究與性無關,而是與死有關。 ──蘇珊.桑塔格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這句話,一針見血地道出所謂情色文學的真正重點「與死有關」;比照喬治.巴代伊的《情色論》不難理解:死亡與性在其思想體系中是息息相關的。情色論或情色文學論,多見於西方思想體系,但早在中國明朝的《金瓶梅》這部最著名的「世情書」,無論作者創作動機與藉小說所欲傳達的訊息,已深刻詮釋了「色情文學終究與性無關,而是與死有關。」魯迅言其「描摹事態,見其炎涼」,「描寫事態,見其情偽」;更早之前,欣欣子謂其「憂鬱為甚」,張竹坡言作者蘭陵笑笑生的創作動機是「忍憤作書」,並概括其全書「不過冷熱二字」。冷熱二字,不僅在其世道,亦在其世情;不僅在其世情,且在人情、人心、人性之極致滄桑與哀愁。
本文主要聚焦於《金瓶梅》中最悲哀滄桑的章回 ──瓶兒之死的橋段,即第六十二回「李瓶兒死別西門慶」的情節刻畫,試以喬治.巴代伊(Georges Bataille)的《情色論》加以深入詮釋,並佐以墨西哥籍的諾貝爾桂冠詩人奧塔維歐.帕茲(Octavio Paz)著作《雙重火焰 :愛情與愛欲的幾何學》觀點,印證蘭陵笑笑生處理愛欲題材的類矛盾性,以西方觀點論證,試著爬梳中國人解讀《金瓶梅》的一慣傳統脈絡。
肯定生命而至死方休
巴代伊的《情色論》,開宗明義即寫:「『情色』的概念本質正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 Bataille, Georges. 2012 :67),學者張業敏的《雙姝怨對金瓶梅》則指出法國漢學家安德魯.萊維所言:「《金瓶梅》究竟憑什麼能在中國傳統小說中占有如此獨特的地位?與其說是由李瓶兒對西門慶的癡戀,不如說是她在病後纏綿地死了。」(張業敏,1993:261)
一如張竹坡所言,《金瓶梅》蘭陵笑笑生「作穢言以洩憤」(張業敏,1993:8),整部小說寫盡酒色財氣「四貪」之病,人慾橫流,特別建立在「情色之累」的哲理性思考上。所謂「情色之累」,以負面看,《金瓶梅》全書幾乎比比皆是,縱慾、性苟合、妻妾間的明爭暗鬥,以致更外擴的機關算盡、官場與商場之殘酷不義面相,甚至為了貪財或貪色而坑人性命,反襯在一片醜惡中的真情之光下,使西門慶與李瓶兒之間的感情,在後期顯出的真愛格外光輝動人,張愛玲說她每讀到「李瓶兒死別西門慶」的章回都會大哭。
柏拉圖的〈會飲篇〉,藉女預言家狄俄提瑪之口,描述愛的階梯論時提到,對美的愛,其實就是對隱藏在美的表象背後的永恆理念。據此,墨西哥諾貝爾詩人 奧克塔維 歐.帕斯(Octavio Paz)提出一句慎重的警語,認為愛情形象的死亡將會是文明的終結,在其著作《批判的激情》中斷言:「當代愛情的衰竭是人的觀念和靈魂的觀念墮落的結果。」( Paz, Octavio. 2004 :13~15)《情色論》中,巴代伊把情色分為三類:肉體情色、心的情色、神聖情色。其中,西門慶與李瓶兒之間的關係,原本一如西門慶與每個女子之間的關係,屬於純性 慾發洩的「肉體情色」,建立在外遇的性結合上,然而到了後期,這對男女之間彼此湧現的真情,顯然已提升至「心的情色」。
巴代伊談「心的情色」指出:「雖然愛情允諾幸福,但它首先帶來的卻是迷恍與困擾。……心的情色的精髓在於以兩個生命的神奇連貫,取代原先持續的不連貫。不過此一連貫的感覺主要在渴望的焦慮中,在遙不可及、汲汲尋覓但力不從心的顫慄中方才感受得到。……唯有為情所苦,方能顯露出所愛對象的完全價值。……表面上雖是追求偶然情境下的同心一意,本質上則是追尋不可能的事。……激情則不斷說服我們:只要擁有愛,你因寂寞而窒息的靈魂將得以與愛的靈魂結合一體。」( Bataille, Georges. 2012 :75 ~76)
「唯有為情所苦,方能顯露出所愛對象的完全價值」這一句話的真義先是展現在李瓶兒對西門慶的癡戀與付出,後在於西門慶對李瓶兒重病瀕死與死後追念的無微不至與大悲大痛。先談李瓶兒的癡戀與付出:她原為富商之妻,願降為西門慶最小的一門妾氏,後成為西門慶最寵愛之妾,不但並未恃寵而驕,反而處處含忍謙讓,為了讓丈夫不為家事煩擾,直到瀕死,還肝腸寸斷地摟著丈夫的臉哭念:「今後也少往那裡去吃酒,早些兒來家。比不得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只顧得苦口說你?」這對男女心裡都知道,官場與商場皆得意、時刻有女子獻殷勤,看似呼風喚雨的西門慶,實則孤獨不已,世上真正牽繫他的,唯瓶兒一人。
一如日本詩人高橋 睦郎在接受何曉瞳為香港《聲韻詩刊》所作的〈一直凝視黑暗,以詩為可能──專訪高橋睦郎〉中揭示人類的內心,就算是很嚴重的孤獨感,既使通過性交也無法緩解,因為性交本身已經在過程中確認自己的孤獨存在。關於這種孤獨,巴代伊在《情色論》中採用「不連貫的生命」這說法:「每個生命均與眾不同。他人也許會對某人的出生、死亡與一生事跡感到興趣,但只有他本人才有切身的利害關係。他單獨來到人世,他孤獨地死去。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存在著一道深淵,彼此不連貫。」(高橋睦郎,2012:69)看似坐擁一切,妻妾與外邊女子皆逢迎,西門慶處處縱慾,相對也處處確認著自己的孤獨。他之所以鍾愛瓶兒,正因她給了他身在人世,唯一的真情與溫暖。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