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艾琳詩歌中
女性意識的奔湧與彙聚
作者:楊丹
關於顏艾琳詩歌的論述從性別話語批評的角度出發較多,關注的焦點限制在其早期成名詩作中的女性情欲書寫,討論最廣泛的是她的詩集《骨皮肉》,而顏艾琳詩作的多元與後期女性書寫的轉變卻被忽略了。從早期詩歌中女性意識從的奔湧而出,到後期詩歌中女性意識的彙聚融合,顏艾琳詩歌中女性意識的流動多變始終是其詩歌的靈魂。
一、前期顏艾琳詩歌女性意識的奔湧
《骨皮肉》最早出版於1997年,是顏艾琳早期創作的結集,因書寫大膽、風格鮮明而成為她的成名之作。《骨皮肉》2018年再出經典複刻本,書中加入自己的攝影作品,其中有幾首做了修訂。時隔21年,後附顏艾琳接受大陸女詩人花語的訪談錄。在接受花語的採訪時她提到,年輕時詩人說自己是少年,卻從不說自己是少女,而直到談了戀愛,認識到性徵差異、起了生理上的變化之後,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身份。《骨皮肉》用強勁的女性意識,創造了一個與男性世界對視的女性之域。
(一)反轉鏡頭
臺灣新詩史上「女性主體」的建構,最早來自於覃子豪、余光中、白荻、楊光中等詩人的「男性凝視」。從覃子豪的〈小鹿〉到余光中的〈鶴嘴鋤〉,再到白荻的〈香頌〉以及楊光中的〈好色賦〉,男性詩人中不乏情色詩寫作的佼佼者,但在他們的詩中,女性始終以被動的姿態來接受男性的審視與馴服。而在女詩人顏艾琳的筆下,女性終於睜開雙眼,有了從女性視角出發的話語和行動。
親愛的小孩
你貪心地吮吸我的乳房
含糊而滋潤地說
你的雙乳很原始
你的乳頭很古典/你的體溫很東方……
在女詩人溫婉的筆下,「他」變成了沒有任何攻擊力的天真的小孩子。詩中將「親愛的小孩」一連重複兩次,仿佛是母親對孩子的溫情呼喚。這種呼喚打動「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雙雙回到最原始的狀態,「用肉體建築最初的洞穴/潛躲我們害羞而不可告人的進化。」這種強壯而溫情的母性呼喚,仿佛將人帶回了母系社會的原始狀態,詩人以天真的眼光來描寫燃燒的情欲,以自然的交合消解了男女的二元對立。而這裡用來做參照的則是〈超級販賣機〉:
我覺得饑渴
我投下所有的錢
它什麼也沒給我……
最後我把靈魂投給了他,它吐出一副骸骨
並漠然表示
恕不找零
情境回到都市社會,詩歌的意境也隨之發生了陡然的轉變。「我」的深情呼喚消失了,「他」的天真美好也蕩然無存了。轉而變成的是「我」的予求予給,以及「他」的予給予求。〈超級販賣機〉中「我」的處境,就是現代社會中女性的普遍處境。詩人以女性視角追溯原始故事的同時,對現實生活也有著理智而清醒的認識。
(二)搶奪話語
在情色詩中,顏艾琳搶奪男性話語權就是從男性專用辭彙開始的。一如開篇〈詩觀〉即寫到:「寫詩如同與心中的女神做愛/靈感雖如勃起/才氣一不小心便陽痿。」「做愛」、「勃起」、「陽痿」三個敏感辭彙用得大膽而從容,詩人巧妙地將生理狀態轉化為心理、精神狀態,於是在詩中開始擁有自己的女性話語權。
〈孤獨城堡〉開頭是一則告示,城主希望徵集擅長熱鬧、嬉戲的男伴。這戲謔的告示表明了「我」就是孤獨城堡的城主,對於來者擁有至高無上的管轄權。而詩的結尾:
趕快爬上來吧
城堡是沒有門的……
「沒有門」一方面是「孤獨城堡」孤獨的寫照,另一方面則是「孤獨城堡」高傲的姿態──無法用任何方式來征服「我」。
另一首可謂經典之作的〈瑪麗蓮夢露〉形式奇特之處也頗為相似,詩歌開頭是一則墓誌銘,令人費解和驚異的是,墓誌銘上只有瑪麗蓮夢露的姓名和三圍,以此來表明這裡躺的是瑪麗蓮夢露。墓誌銘一般都會刻下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評價,由此來讓世人悼念和瞻仰。而與之形成鮮明諷刺的是,瑪麗蓮夢露的墓誌銘上卻只留下三圍數字。詩人在最後揭露謎底:
可口可樂的瓶子
便大流行起來
這同夢露的三圍/
有著相當的關聯
據說
有些男子
利用可口可樂的瓶子──自慰並射精……
從萬千人心中的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到男性藉以自慰的可口可樂瓶子,詩人以銳利的筆鋒和嘲諷的口吻揭示了男性對女性認知的淺薄。
(三)衝破禁錮
對女性身體「柔美化」、「弱小化」的想像,本質上是對女性力量的削弱、固化和壓抑,是男性文化闡釋的焦慮。而顏艾琳詩歌中的大膽、直率、天真的身體修辭,是對男性文化禁錮下的女性身體的解放。
那人的臉,
像剛下過一場雨的街景;
那麼隨意的邋遢,
把鬍渣灑滿一臉。
伊的髪卻是一場
綿長的雨季;
在那人的心裡,
滴落成一片情海。
「鬍渣」和「髪雨」變成兩性典型的身體象徵,「鬍渣」是隨意的、邋遢的,而「髪雨」卻是綿長的、壯闊的,並最終彙集成「一片情海」。再看〈淫時之月〉:
骯髒而淫穢的桔月升起了。
在吸滿了太陽的精光氣色之後
她以淺淺的下弦
微笑地,
舔著雲朵
舔著勃起的高樓
舔著矗立的山勢;
以她挑逗的唇勾
撩起所有陽物的鄉愁。
詩歌中的女性主體變形為嫵媚的月亮,以俯視的姿態挑動人間陽物的鄉愁,而詩人則更在月亮之上。「高高在上」的姿態讓詩人在情色的書寫和觀察中,保持著動人卻冷靜而客觀的視角。在〈塊狀欲望〉中詩人給身體以甜味,在〈黑暗溫泉〉中詩人給身體以燃點。不可否認的是,在顏艾琳的詩中,身體修辭是她進行女性書寫的利器。通過各種身體隱喻修辭,詩人以充滿雌性力量的女體來解讀世界、認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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