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雪國的鄉愁
李笠
夢與死亡的隱喻
文:朱介英 圖片提供:李笠
這是對一個詩人最好的評價。超越時空,對流亡者是挑戰,絕大多數的流亡者都死在母語的防線上,抑或更準確地說,死於個人的局限。(李笠,2022,〈藍房子〉)
李笠,一個來自北國瑞典的遊吟詩人,踏著迎風的步履來到台北,肩膀揹負著濃濃的鄉愁,習慣穿著磚紅色長褲,條紋襯衫,把黑白的伶仃影子灑落於異鄉的土地。自從1988年獲得瑞典學院獎學金,由上海遠赴斯德哥爾摩留學後,便在夢中把異鄉挪移成家鄉,在瑞典工作娶妻、生子,用瑞典語和中文寫詩、翻譯,並致力於攝影創作;一個跨界詩人藝術家,在他的詩句裡、影像中以及走、行、坐、臥,輾轉於世界各地的夜歸人身影上,寫著滿滿的家園印象,他把母親和母語柔皺成一團千轉百褶的符號,直指(signifieds)漂泊的歸心。
在著作《回家》(Home Coming)詩集中,開頭便寫道:
你看見奧德賽。他躲避了「回」
千年後依然在孤傲的心海裡漂浮
你已筋疲力竭。但回,回到哪兒?(李笠,2017:1)
詩句裡,我們看到詩人荷馬瞽著眼睛,彈奏著魯特琴,在街巷中一邊彈奏一邊吟唱著半輩子征戰四方的英雄奧德賽,在回歸家園的路上遭到百般折磨與困頓,回到故鄉伊薩卡後,日思夜念的故園卻已物事全非,詩人借喻奧德賽的神話主題來呈現內心的孤寂與落寞,他不忍心使用「回」這個字眼,以免激發內心泉湧的感傷情緒,而「回」這個字眼千萬年以來仍然漂浮在旅人的思絮裡繽紛不已,一個歸人的心靈囈語,其實是世界上活著的每個歸人心靈中相同的符號。
「家」這個名詞就跟哲學家所謂的「根」一樣虛無飄渺,處處無家處處家,唐丹霞禪師與雲遊老者的對話,指出「家」處處存在,也處處不在,唯一讓每個人惦記著的地方是母親的子宮,是自我降生之處,「落葉歸根」這個成語精巧地給予明確註解,說明了每一條即將回歸的靈魂所尋覓的來處,意義便在回家的歷程當中螺旋循環地互相銜接,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唐劉長卿的絕響:「鄉心新歲切,天畔獨潸然。 老至居人下,春歸在客先。嶺猿同旦暮,江柳供風煙。已是長沙傅,從今又幾年。」南唐後主李煜的〈浪淘沙〉:「羅衿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响貪歡。」唐李白:「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古今多少騷人墨客都作著同樣的夢,錯把異鄉當故鄉,但有多少人孜孜不倦地半輩子真尋找著來時的家園,當您看到風物依舊、人面桃花之際,那牽繫多年的堅持,也就這麼隨風化為灰燼。李笠說:「你已筋疲力竭。但回,回到哪兒?」
擱淺的母語
「對一個海外漂泊20多年的人來說,回家這個詞語太重。」李笠內心感嘆。除了某些熬不過一口殘氣,客死他鄉的人,無法堅毅地回到出生的地方,靈魂也會循著來時的道路回溯而去,何況多年風飄萍泊、浪跡天涯的旅人,內心唯一的指望便是歸鄉,回到故里尋找逝去的悲歡歲月,去陪伴生他、養他,照顧成長幼苗的血脈至親的墳塋,傾聽留在殘垣斷壁中徘徊不去的母語溫馨呢喃,那是殘酷現實唯一可以取暖的心靈場域,那是靈魂止息之處。
母語是一群種族的心靈共軛,沒有人是一座孤島(No One is An Island)詩人約翰.多恩(John Donne)在他的十四行詩中清澈地揭示出來:世界上每一條靈魂都是大陸塊的一個小沙塵,詩句最後吟誦著:Never send to know whom the bell tolls / it tolls for thee.別問喪鐘為誰鳴響,它完全為了你。想到母語,不禁腦海中浮現那一首張繼的千古絕唱: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月半鐘聲到客船。
生存於世,條條身影都在生活線上書寫著浪跡天涯的孤魂野唱,雖然四周人群壅擠不勘,肩並肩、背靠背在咖啡香中迤邐拖行,那噓嚷的聲息永遠無法浸透深鎖著的大悲之盒,盒內盛裝著狄拉克之海,海中漂泊著細數不盡的母語呢喃,李笠的囈語:「如果說詩人的天職是返鄉──回家,那麼,我的家就是母語寫成的詩歌。」(李笠,2017:3)李笠提出「鄉愁是一古老的陷阱」,是每個成年人記憶中,家鄉老屋旁的古井,井底隨時湧出清澈的童歌,當你對著井口呼喚一聲,裡面會立即傳出許多天真純潔的幻夢之聲,夢想著離家以後,尋找一個內心依託的樂土,夢想著光輝璀璨的願景,然而真正踏上旅途,不管表面上多麼美好的包裝,多麼歡悅的笑顏,多麼愉快的歡樂,這些都抵不過曾經擁有的那些無憂無懼的童年記憶;姑蘇城外寒山寺的鐘聲,在夜半不敲自鳴,陣陣無聲的震顫敲擊著獨釣寒江白雪的失眠老翁,「《回家》即是每一部個人漂泊生涯的紀錄」(李笠,2017:3)。於是遊吟歌手總在遙遠無盡的路途中為旅人唱著離家的無助與苦悶,以及回家的淒楚和辛酸,這些傷感卻倍加美好的母語,安撫著路人顛簸的血壓。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一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