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的女兒
林佳樺
解構母愛創傷
文:朱介英 攝影:本刊編輯部
不談母親很簡單,困難的是談自己時,卻發現每一處都有母親留下的痕跡。
──黃蕙萱〈因愛而傷,由愛重生〉(Forward, Susan. 2018:008)
作家林佳樺近日出版她第二本散文集《守宮在唱歌》,與她第一本散文集《當時小明月》一起閱讀,可以看出她藉此書寫自己的生活點滴,敘述自己成長經歷。她在《守宮在唱歌》書封摺頁上寫著一段文字:「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常走在繞的路上,幸賴將就居,在彎路上指引了一道光。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林佳樺,2022:書封摺頁)在此指出這些散文句讀就像一股能量從她誕生於這個世界開始,如巨浪般在時間空間的軌道上洶湧而來,沉鬱靜默的心路上激起許多暗潮、急流,比旁人更濃烈的意識不斷感受與錄製著轉瞬即逝的訊息,紛紛儲藏腦顳葉中,每一串音聲、影像、覺觸、心靈感受,基於對文學的熱愛,她鉅細靡遺、忠實地將這些片段化作文字敘述出來。閱讀她的作品,宛如閱讀她正展開步伐撰述一部長篇真實故事一樣,這兩本散文集宛如一部尚未完成的回憶式意識流小說,寫著林佳樺親身經歷的曲折故事,包括母愛創傷、男性沙文壓抑、不孕症苦難、女兒脊椎手術等往事,以素樸之筆娓娓道來,近半輩子的艱苦歲月,讓人心悸。
閱讀林佳樺一般會用純文學角度理解,正如曼紐爾. 科姆羅夫(Manuel Komroff)所言:「每個人的心裡至少有一部長篇小說,一部自傳體的長篇小說,這是由於她跟生活的接觸,她的環境以及她的理解力而來。」(Komroff. Manuel. 1975:1)作家憑著自己的濃厚情感,把深處的世界擁抱在懷裡,這種異於常人的感受能力,正好是作家特有的才具,除了理解力之外,還具有能如實地把自己呈現出來的勇氣,基於他們善良的人生觀。文學之所以能夠感人的因素,是因為真實,因為誠摯地述說出大眾內心的感觸,每個個體的成長經歷,雖各有差異,但在整體生命際遇而言,都有許多情感交集之處,這些深藏於心靈底層,不輕易裎露的秘境,就像潛意識的「量子糾纏」一樣,具有共通性的頻率,所以會在廣袤的讀者心靈激起共振,而共振的唯一條件就是真實。
散文最可貴之處在於用簡短的文字將作者真實見聞和感觸素樸地寫出來,而散文最現成的泉源就是「憶舊」,憶舊則是每個人內心累積的不可承受之重,包括身體的病痛、心靈的傷痕、難忘的遭遇、家庭的變遷、環境的壓力、社會的苦難,甚至於天災、戰爭等摧折,都是所有藝術、文學作品所要傳達的精神核心。林佳樺《當時小明月》、《守宮在唱歌》兩本散文集寫著一個女孩成長過程的經歷,基於結構主義的論點,本文就兩個焦點「母愛創傷」、「男權沙文愛情」的心理學、女性主義、社會學論點予以討論。
隱形的女兒
仔細閱讀林佳樺兩本散文集後,整個心思全然聚焦在母愛創傷上,不管佛洛伊德、榮格或是拉康,幾乎所有的心理學家都肯定成長期間,父母所加諸於兒女的管教、相處之道、生活習性、觀念傳習等規矩或法則,都是人格養成的基本條件,男性通常受到「伊底帕斯情結」影響甚鉅,而女性則比較受到「母親情結」影響為重,尤其是「隱形的女兒」正是母親情結影響的典型。
蘇珊.佛沃在著作《母愛創傷》(Mothers Who Can’t Love:A Healing Guide Daughters)中敘述了一個案例「隱形的女兒」,她的一位心理諮商對象艾蜜莉敘述道:「我有很多好友,但在家裡彷彿置身地獄,剛開始交往時我覺得喬許(指她男友)很性感,很新鮮,也以為他想要小孩……,他的話很少,幾乎都在玩手機。我真的很需要愛,但他根本無法給,病態的地方是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問這種感覺是 什麼?艾蜜莉說:「其實很難說出口,但我媽就是這樣,疏遠、冷淡。我……感覺她不希望我待在她身邊。」還說:「我媽生下我,但從來不抱我,也不說她愛我,每次開口都是在指責我,或者說我是她的負擔。有一次她甚至對我說:『真希望沒生下妳。』」艾蜜莉覺得她彷彿是個隱形人,女兒們總是在渴求母親的關注、擁抱、溫暖以及情感的支持,許多身為母親的女人,也許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小孩,甚至於結婚後還是抱著不生小孩為原則,一旦小孩生下來之後,卻把孩子視為困擾,而小孩一出生便毫無條件地把母親視為自己唯一依恃,母親的一點小情緒或責備,便會招來小孩的自責心理,典型討厭小孩的母親會讓小孩覺得母親的存在幾乎與愛無關,心中連一點關懷的星火也沒有,通常身為長女的女兒便會成為施加情緒、發火時無助的替罪羔羊。
小孩總會覺得:「我在這個家裡是多餘的嗎?」「隱形」這個名詞便成為家庭當中不受父母親關愛、視若無睹的符號,處於這個位置的小孩通常會覺得問題出在自己不夠好,無法與父母親保持良好關係,這種類似遺棄的現狀必然在兒女心靈留下巨大的黑洞,一輩子難以癒合。更不幸的是這種心理創傷會持續地讓兒女沉溺在恐懼、疑惑、罪惡感中;面對外界交往時,信任變得殘破不堪,選擇錯誤的回應,被遺棄的習慣持續地成為他們忽視下一代的小孩教養,受害人成為壞人,歷史重演,延續家庭、社會的不幸悲劇。
林佳樺在《守宮在唱歌》中的前言〈舀起一片小塵埃〉說道:「人生走了數十年,從未有人教我愛情是 什麼……,一路走來繞了許多彎道岔路、歷經跌撞。在第一本拙作中,我不斷猜測是否因為幼年無預警地被送去鄉下寄養,長大後和人交往,總擔心是否會在某個時候被丟下。……由於和原生家庭較疏離,成家後夫妻倆磨合了許多日子,便想讓家裡充滿小孩的笑與哭,我自己經營的家,應該會比較溫暖吧。」(林佳樺,2022:8)這一段前言話說從頭,在《當時小明月》散文集中的敘述可以看到「隱形的女兒」故事開端。
「我一直在找我的『家』……。想著家到底在哪裡?有次暑假作業日記,我寫下『在家裡找家』,老師以為我抄襲大人的作品。曾怨懟父母,三個孩子中,怎麼捨得放我一個人到鄉下,怪外婆狠心,在習慣她是我的依靠時,又讓我回到父母身邊,心中漸漸接受自己的歸屬所在,但家鄉沒有大學,父母常說,我的未來在隧道那頭。」(林佳樺,2020:9)常常在東方人的章回小說中聽到一句話:「人的際遇毋寧埋怨現實的羈絆,不如歸罪命運的捉弄。」西方則認為人類生來就背負著原罪,所有的不幸是上帝的試煉,愛因斯坦名言:「上帝不擲骰子」意思是說所有蒼生的幸福、災難、快樂、悲傷都掌握在造物的手中,沒有一件事是偶然,即便是愛情、親情或友情的因緣際會,每一條線索均有跡可循,那麼林佳樺的書寫跟她的際遇就存在著因果關係嗎?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三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