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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罅書寫

石曉楓

現代女性言說的斷片真實

文:朱介英

社會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有一段經典敘述:「書寫在於釋放一種距離(distance)、打開一種域外(dehors),但是書寫運動打開的空間卻是一個空位(vide)的空間:這是一種想像域的空間,它是在一種兩面相互照映的鏡子之間織構而成,也就是由『我寫』所挑動出來的空穴,在這樣一種文學語言所挖掘出來的不確定空間裡面,所有的東西不外是『虛構』(fiction),事物也只不過是其本身的擬象(simulacres)。」(Gros, Frederic. 2008:61)這一段話語明確地標示出藝術、文學的符號書寫本質,已經在目前結構主義理念中的精神分析學、符號學、社會學三大範疇中獲得清晰的詮釋。

裂罅書寫
書寫的實物「文本」(text)本身就是一種人文符號,是人類神奇的智慧創造出來,作為傳遞訊息的語言,語言本身也就是符號結構當中最直接的一門技能,語言最初被創造出來成為對象物的命名符碼,簡單而清晰。但是隨著人文理念愈來愈發展,符號義便相對地被發展得更複雜,進而演變成獨立的符號本身(sign)、符徵(signifier或譯為能指)、符指(signified或譯為意指)的結構體,將之以通用的字義解釋就是符號的借喻(指意)、隱喻(意指)、象徵(symble),文人(專業)介入,讓簡單的符號發展成複雜化、精細化的系統結構,以便更細緻地剖析符號所代表複雜多端的人性底層真實界,因此符號獨立出來成為一種專業學問。符號獨立化之後,藉著符號建構起來的意象(意境)也就逐漸脫離真實的人性底層愈遠。人性底層是一種變化多端的「聚合體」(polymer),語言愈簡單愈能概括達到形容目的,專業化與精細化則只能聚焦於某一狹隘的象限,無怪乎愈是精緻的文學,愈是破碎化。傅柯理出:「文學所從事的,無非是重新通過語詞使用後所造成的皺褶。」(Gros, Frederic. 2008:68)至此我們不難確定,書寫其實只是一種用語言填補真實空隙的手段,當我們沉浸在閱讀所營造的空間時,這個空間早已經過雙重想像過程製作出來的虛擬實境,一重來自於作者想像,一重來自讀者還原,這個空間卻只是真實的裂罅罷了。

「裂罅書寫」這一點,從石曉楓在著作《無窮花開:我的首爾歲月》(2011)中參觀韓國現代美術館一個個展中可以看道:「安娜特.梅莎潔(Annette Messager)作品裡透露的女性涵義,更為敏感。例如她以自己身體為道具所攝就的諸多照片裡,常見局部的、被支解的人體器官。有一組作品以嘴、耳、手、眼、肚臍等為主角,各部位塗繪著繁複精緻的美麗彩文。……此外,在不同的作品裡,還可見安娜特.梅莎潔用非常柔軟的黑網、 絲襪等材質,將布偶不同部位的斷肢纏繞、綑綁;或者還懸掛著布偶們,繞著圈圈不斷旋轉,而名之為『懸吊的情歌』(The ballad of the hanged ones)。」(石曉楓,2011:164~165)為這本著作寫序的陳芳明教授在序文〈雪落韓半島〉中寫道:「她(指石曉楓)以台灣之眼細膩觀察韓國的藝術生活,尤其是以女性身體的感覺去承受藝術的奧秘。」(石曉楓,2011:011)特別指出石曉楓文內的一個信念:「我認為人類越超越個人化,就越能符合多樣性。」讀過社會學所揭櫫的「超越神學理則的哲學邏輯」一反神聖化、唯神獨尊的精英偏狹社會觀的人,都了解現代科學實證主義早已打破封建帝王所樹立的一元化威權邏輯,而認清真實其實是一種破碎的、離散的元素,依靠著能量聚合而成的結構體。表面上有著堅固的質量型態,其實是靠著能量牽引與匯聚而成的有機質,能量一旦消失,元素必然四分五裂。石曉楓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語,其實已經道破結構主義所揭櫫的生命「碎形化」聚合本質。

「碎形化」的真實意義就是「差異性」(difference),不管從什麼角度來觀看宇宙存在的眾生相,包括社會組織、身體結構、生理運行、物質結晶、生態現象等,甚至於歸類為無形的能量場域,如愛、恨、情、仇、忌妒、貪欲、悲傷、憤怒等看似微渺,其實卻涵蘊在無窮龐大的集體潛意識裡,處處左右著生命界顛覆、翻騰的力量,也是一種離散能量聚散活動所衍生出來的威勢。很多看似細微的,局部的、瑣碎的、分散的、不被注意,最容易被歷史、慣習、理所當然、隨處棄置、被忽略的集體現象,往往是潛藏著的意義汪洋大海。

傅柯對於文學的碎形化有一段話很貼切:「文學就是竊竊私語(murmure):純粹的言語傾吐,事物與意義在此默默無聲,最後只為了說出各種線索的蛛絲馬跡。」(Gros, Frederic. 2008:60)如前所說:「書寫在於釋放一種距離(distance)、打開一種域外(dehors),但是書寫運動所打開的空間卻是一種空位 的空間,這是一種想像域的空間……,也就是由『我寫』所挑出來的坑穴。」(Gros, Frederic. 2008:60)引用了這許多理念在在都為了證實文學語言所耕種出來的秧苗,對於事實而言,不外是一種虛構(fiction)、擬象(simulacres)經由符號挑出事實殘留下來的影像碎片予以拚湊、黏合後構成的一幅充滿皺褶的畫片。這一點從安娜特.梅莎潔在韓國首爾現代美術館展出的作品得到明證。

再舉一個「撕向日葵的葉子」片段,那是女作家王安憶的散文〈綠色的葉子〉中有一段:「忘了,阿舒曾經撕過向日葵葉子這一點,無人可以作證了,就算不存在了,人們看到的,認識的阿舒,是用牙齒一縷一縷咬綠色的蝴蝶結。唉,世界上有多少被遺棄被遺忘的念頭,那或許也是很美好的念頭,就像秋葉掉落了。」(石曉楓,2022:015)石曉楓在討論這一篇文章的筆記中詮釋道:「對於創作者而言,備嘗思緒遊走於靈感間的甘苦滋味,似乎只為了『使一種可存在也可不存在的東西變為存在的,』至於〈綠色的葉子〉則更具體演示了『思路』從發想到成形,當中如何經歷捨棄、刪改、變形的諸種過程,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的念頭因此被拋棄,但被拋棄的念頭未始不是橋梁,將作品導向更成熟的境界。」(石曉楓,2022:017)這一段話說明了經過書寫所演示出來的情境,其實是破碎的,經過多少捨棄、刪改、調整、塑形後才完成句讀的段落,將真實的內涵呈現出來、以激起讀者心靈共鳴,這些材料就像一縷一縷蝴蝶結,或像一片一片向日葵的花瓣掉落在記憶深處被稱為遺忘的地方,換句話說經過重新書寫出來後,這種記憶性的寫作,足證書寫原就是一種還原存在「裂罅中的真實」的行為。

寫作所敘述的情節,除了來自過往的記憶所儲存下來的歷程之外,通常都是零散段落經過裁減與組合,作者必然還存在於現實在場,才能有敘述的機會,石曉楓形容得很好,在散文創作裡其實是「『真實』與『虛構』之間如何調配的討論。」(石曉楓,2022:017)這裡顯示出創作作為一種語言的類型,寫作就是作者站在「符號層」(the symbolic又稱象徵界)與「想像層」(imaginary又稱想像界)之間說故事的藝術。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