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與灰燼
陳義芝
在兩個世界之間懸擺
文:劉曉頤 圖片提供:陳義芝 攝影:柯錫杰、張家瑋
談到陳義芝,總有許多出於孺慕的形容語彙,愛詩人口中綿綿道來他對詩與美的堅持,他的詩藝與學養,超脫的處事態度。由於謙和,從不擺出大師態勢。與其因成就而推崇其地位,不如沿他走過的長長詩廊,探索其生命歷程。
「邊境詩風」與「灰燼詩風」
關於他的作品風格,陳芳明評論為「邊界詩風」,「情與景相互支撐,也相互牽制──詩意來自於一種緊張關係的懸置開放。」(陳芳明,2009:12)鄭慧如則評論為「灰燼詩風」,「透出劫餘的蒼涼,看淡的微笑,大火縱燒後不得不的沉靜,──並非燃燒淨盡,而是變化,詩意存在於滄桑對照。」(鄭慧如,2019:460)
從1972年開始寫作現代詩,至今五十年,陳義芝除詩集九冊外,還有散文集、學術論著,且有一本童詩集。論者將他的詩風分為三個階段,以詩集出版的時間劃分:1、1977~1993,《落日長煙》、《青衫》、《新婚別》、《不能遺忘的遠方》;2、1998~2002,《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3、2009-2013,《邊界》、《掩映》、《無盡之歌》。
鄭慧如稱其作品「以敏銳而穩重的感性、飽滿而成熟的韻律、精緻的修辭與果決的思考,流連於外象和心境之間,氣氛瀰漫,情思綿邈,題材既能呼應潮流,又能不落窠臼。」(鄭慧如,2019:460)就音樂性而言,這是陳義芝詩一貫而顯豁的特質;就抒情性而言,連結中國古典文學傳統,是陳義芝詩的一襲「華美的袍子」;就敘事性而言,「抒情為體,敘事為用」,為陳義芝自行發展出來且越見昭著的風格,「陳義芝多兼具豐厚與精煉的長詩成果,即使在小詩或截句盛行的潮流中,也不隨之起舞。」(鄭慧如,2019:460)
2009年陳義芝出版《邊界》時,摘了其中兩行用作「卷3」的卷頭詞:
生命在兩個世界之間懸擺,彷彿星星,
在日夜之間,在地平線的邊界懸擺。
什麼是懸擺?懸擺的兩端是什麼?陳義芝表示:「生與死,是人生最大的懸擺。圓滿與殘缺,豐繁與枯寂,親密與疏離,禁錮與掙脫,過去與未來,此處與遠方……,全都是;在文學表現上,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欲擒故縱,以及情與不情、迷與不迷、可望不可及……這些刻意的『翻轉』或『阻絕』,都在我的構思中展露風采。」(陳義芝,2019,演講)
為什麼叫「邊界詩風」?陳芳明闡明「他擅於釀造欲開未開、欲止未止的語言;流動性很強,卻不致過於濫情。這種詩風很難命名,稱之為邊界詩風,庶幾近之。」(陳義芝,2009:12)甚至在這篇序文中,陳芳明說,陳義芝可能是同輩詩人中最具浪漫主義特質的一位,而如果把他放在台灣的抒情傳統觀之,那種拘謹卻雍容有度的風格,帶來了無盡的喜悅。
陳義芝本身則以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揭示的太陽神與酒神之說為喻,再融合榮格(Carl Gustav Jung)所闡釋之「就範的力量」、「解放的力量」,認為這兩種驅動力在藝術創作上相異又並轡,影響他的心靈激盪,強化又消融了中間那條界線。他自我分析:「如果說我的邊界靈魂是阿拉伯數字7,像罌粟花,邊界符號是一,造型像一條蛇;時間的邊界色是霞紅,空間的邊界色是海藍;生之邊界就是熱淚,死之邊界就是遺忘。」(陳義芝,2009:182)
禪境與風入詩
陳義芝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懸擺特質,也淋漓盡致地表現在題名《掩映》的詩集中。學者詩人楊小濱在序言中提及:「掩」,通過遮蔽的陰影部分來凸顯可見之處的誘人;「映」,則照射出炫目。絢爛而空靈,奇異的二元並陳。「詩人表達了對自然的讚頌、對歷史的反思、對現實的批判、對生命的冥想……。這一切的背後,詩人對於虛無的體悟,使得詩意超然於一切世間的美麗與紛擾。」(陳義芝,2013:3)
陳義芝也常以禪境入詩,例如運用香火、袈裟、鐘聲、遠寺……等意象,都能暈染出朦朧恍惚之境。但無論如何,他最頻繁出現的意象、情景,仍是關於風的,雖然他也以風的強勁力道展演一種動態美學,然而,更大多數他所表達的是瞬逝的,是乘風而去的,或許本身就是一種飄零,或許能吹走俗念又或許是虛空本身。楊小濱分析:「總之,風給予詩人能夠沉思並超越世間的可能境界,它的溫度、速度和虛空幾乎可以看作是一種運動的、透明的幻影。」(陳義芝,2013:8~9)風作為一種「擬幻」(semblant)之物,所體現的不僅是空靈的「無」,也是激越的「有」。
抒情是陳義芝中後期詩觀中很重要的部分,他認為抒情是「深度的重複」,能寓深意於其中。一如不會說故事的人,不會是好的小說家,不善抒情者,也不會是卓越的詩人。然而,陳義芝所主張的抒情並非揚棄敘事,因詩必須言之有物。在《掩映》的自序〈感情的生命在詩中──關於《掩映》〉,他表達自己的詩觀:「我主張詩是抒情與敘事最美好的結合。」敘事部分,他闡釋:「詩的敘事,不是時間線性的講述,而是空間聚焦呈現,或動作展演、感官接收。」(陳義芝,2013:16)
從事四分之一世紀的聯合報副刊編務,擔任十年副刊主任,2007年眼見紙本媒體盛世不再,毅然離職,轉往學院任教。張瑞芬曾引用 台師大陳義芝同事的戲言:「陳義芝在副刊四分之一世紀後轉往學院,開始了『被路人批判,被徒弟退稿,被朋友欺負』的日子。」。(陳義芝,2012:210)當然,這是幽大詩人一默,但可想見陳義芝是以何等決心告別冠蓋雲集的京華碼頭,放下主編身段,一步即抵邊界。離開聯副,他曾擔任大學入學考試中心研究計畫研究員、考試院典試委員、高中國文課本編輯委員,參與「語文表達能力測驗」專案,他期勉學子:「學國文不只為發掘自我,還能在悠悠古今文心中,擴大同其情、同其理的懷抱。」
由於不忍推卻各方邀約,只好自嘲為「濫好人」。邀約太多,他總是先盡可能接受,等到時日將近,才發現事情都擠在一起,分身乏術,「因此,我是個『沒有遠慮,只有近憂的人』。」他笑說。在匆促的受訪時間中,仍一派從容,光影灑落清俊的容顏。大師風範、高度與風采,令人心嚮往之;而說到底,或許最令人戀慕的,仍是那始終如一的俠骨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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