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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次回眸

薛幼春

換來文壇3輩緣

作者:李碧華 攝影:本刊編輯部

「創作直覺而靈動,自然生發一派天成。」吳念真如此形容薛幼春。「因為簡單所以無限,因為樸拙所以空間至大。」而藝壇大師劉其偉的讚許表現了薛幼春的作品「最具生命力的形式」。

薛幼春和李永裕是藝術圈知名的夫妻檔。出嫁前在屏東鄉下教幼稚園,超級崇拜夫君擁有平面立體的獨特多元才華,從初識到白頭從無二心,然而,婚姻是修行場域,藝術家普遍較明顯的神經質暴走,讓她一路顛簸而來。

所幸,薛幼春聰慧靈巧地去修去行,躲過多場風暴而倒吃甘蔗嘗到後頭的甜:「真正的發現,是視角的改變。」薛幼春在梁朝偉與張曼玉的浪漫電影中頓悟,人生只如初相見,喜歡一個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婚姻很複雜,不是你一個人想過好,就能夠過好了。」果真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不過浮夢一場,心中有許多對未來䑃朧的想望,藝術想像的漣漪時而浮現,憧憬著探尋的自由。
生命歷程走進低谷後,她重返傳統賢妻的稱職身分之外,從此愛音樂、詩畫文學,也沈醉電影,組織讀書會、電影社,畫展加入動感元素,學生齊聚舞台献出豐碩的成果。

藝術家張羅人情世故與柴米油鹽像薛幼春這樣出色的角色並不多,文壇的三毛、劉慕沙和周夢蝶能與這位忘年小友親近交心,助她低谷再迴升,也因她具有「這輩子沒大聲說過話」的素養、專注於尋覓和體驗藝術生活領域,以及「很有話聊」的老人緣。

周夢蝶的〈詠野薑花〉
與周夢蝶相識在1995年的藝術展覽中,那時周公已高齢92,前世的500次回眸,才換得今生擦肩而過的緣。角落一隅,周公身著寶藍長袍,頸間圍著一條毛圍巾,灰黑色風衣裡,繫上黑腰帶,盤腿而坐。往後的相見,都是同樣形貌,清癯的臉龐既堅定又專注。
「一手攬著腰,右手摀著嘴,面帶微笑,嫵媚燦爛的容顏。」與他握手,體重38的人,緊緊一握,那種真誠、力道卻無法言喻,令人終生難忘。

1998年,薛幼春遭遇人生低谷,身穿素淨白布衣,手持野薑花去見周公,未語淚先流,心事被周公寫成〈詠野薑花〉,題為詠花,實則歌頌懷抱貞烈、節操凜然之奇女子。當真周夢蝶筆下的奇女子就是薛幼春,頌詠野薑花純白郁香,悠然脫俗,冷澈淨如,絕非等閒可得,而精神與其相契的女子也呼之欲出……。

想起與周夢蝶兩人同遊金瓜石、九份看芒花,薛幼春回憶這段忘年之交的情境,想起弘一法師交予夏丏尊的話:「我與仁者多生有緣,故於今生,長相守處。」

劉慕沙的忘年溫潤
1997年9月3日,這一天薛幼春記得很清楚,五官立體、俊逸似大衞連電影中男主角彼得.奧圖的朱西寧、朱天文和海盟祖孫來畫廊欣賞個展,寫給她的祝賀詞「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堅毅的伴隨彩筆,揮灑一方天地。

朱西寧離世後,薛幼春與劉慕沙更加親近。一起回到苗栗銅鑼老家候孝賢電影「冬冬的假期」場景,輕觸天文三姊妹小時用豆腐渣來回擦的檜木走道,也翻閱醫生外公紀錄天氣變化的手記,還見到診所包藥的春蘭阿姨。

最難忘的是慶生那天,劉慕沙帶她去東南亞戲院看早場「為愛朗讀」,說起銅鑼與外婆相依的童年,又說初中在火車上打翻便當盒的糗事,還有和朱老師彼此通信的結緣。

拜訪朱西寧家,劉慕沙領薛幼春上2樓,床頭櫃擺設骨灰龕,每天臨睡禱告後跟老師説說話。「空間寧謐,心靈被打開,柔軟湧入了光。」劉慕沙展開私密的信箋,老小兩人在陽光射進來的書房讀著,世界無聲靜默。

薛幼春開朗時像太陽,生命低谷時總會攤開這一封信,「來我們家住⋯⋯,如今遇到低潮,就想起她樂觀的喀喀笑著:沒事、沒事。「兩個孤獨而倔強的靈魂相遇了,這是奇蹟,是上帝的傑作。因為上帝譲我們相愛,兩條繩子合在一起,能承擔的力量會更大.在生命的道路上,別忘了我們的承諾,絕不退縮,永遠清白。」劉慕沙給她的信是這樣寫的。難忘2017年3月29日,在天文姊妹環伺陪伴唱歌下闔眼離去,薛幼春手持紫紅玫瑰,對慕沙阿姨灑下聖水,慈顏柔和一如生前,與夫婿合葬陽明山花下歸於塵土。

三毛,永遠的白玫瑰
你會唱〈橄欖樹〉吧?「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在薛幼春看來,三毛與張愛玲是華人文學兩大奇葩。只是張愛玲是恆星,三毛是流星。思緒回到1987年黃昏,電話傳來著美麗細緻聲音:「是幼春嗎?我是三毛啊!」薛幼春驚喜的不敢相信,只如一般讀者寫信給三毛,居然就收到回覆,那時這位大作家剛遠從加那利群島回來。

1986年,與三毛初見面是在舞台劇《棋王》後台,薛幼春匆匆送三毛一束白花後,參加文藝營聽三毛講述《紅樓夢》再度相見。台上的三毛,盤起長髮,橘色棉衫搭配淡藍色牛仔裙,繫上咖啡色的涼鞋,古銅色的耳環晃動,手鐲隨著語言動作在空中叮噹叮噹響起,像極剛從遼遠沙漠中走出來。

爾後,薛幼春父親過世,三毛來信安慰:「《棋王》時收過妳的花,二十日才在近處見到你的人,然後又是一束花。妳當然知道我愛白花,因為那也是妳喜歡的對不對?幼春,我發現,人在痛苦和快樂的時候,都是最寂寞的這種心情,沒有法子分擔,說也說不清,說出來,別人如何表情都不能減少苦痛。那天我沒有安慰妳,因我有過這種經驗,安慰根本沒有用,只靠時間化解妳的憂傷。在信中我也不安慰妳,妳知道我不是不關心,而是對妳沒有用。」三毛最常掛在嘴邊的話,荷西的迷人,在於他是個愛生命,愛人類,愛家庭又極慷慨的人。感情方面絕對是心甘情願、心服,三毛才能把自己全然給他。荷西是她生命中一則童話。三毛在信尾告訴她:「幼春,妳對我好,心裡當妳親人似的。」

一個涼爽的夜晚,三毛一身白棉衣、隨意搭配牛仔裙,紮著馬尾探頭引薛幼春進入兩坪小卧室,彩瓶、銅盤有異地風味,床頭櫃擺著駱駝頭骨,旁邊好幾張荷西獨照,不笑,滿臉鬍鬚有著幽深迷人的眼神,似乎望著很遙遠的地方,在等待另一人來相會。
但見室內布置,色彩運用靈活絕妙,桌布、椅墊與床罩襯托女主人的活潑熱情,閣樓擺飾有牛車輪、美濃傘當燈罩,竹風鈴、蕨類,門檻外是桑椹、櫻花,紅塵滾滾,卻顯幽靜。

三毛告訴薛幼春,在撒哈拉沙漠一無所有、家徒四壁。窮困到考慮米飯沾鹽巴,還是沾醬油,哪樣比較省,卻是她婚姻生活、精神最幸福又飽滿的時光,寫下一系列的撒哈拉沙漠的故事。三毛把珍藏拿出來,一件件細說原由,天真又開心在5隻手指戴上不同款式的戒指,要薛幼春選哪一只最美、最喜歡。「當下直覺指一只最古老、銀鑲嵌蛋形貓眼石的戒指,」三毛率性拔下,順勢戴上薛幼春無名指。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