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裡的無限
尚吉雷的天目創作
作者、圖片提供：黃至琦
以法國勃根地（Burgundy）地區古代火山口所遺留下的特有紅、黃泥土，在窯火的催化、窯神的祝福下，將莫內（Claude Monet）畫筆下的《花園》所綻放的多采多姿，揮灑進一只靜謐低調的天目茶碗中。有人以「印象派天目」來形容尚吉雷（Jean Girel）的作品，失之表淺的停留在絢麗的印象，其實他的碗中宇宙所呈現的雋永與光華，才是難以忽視的深沉內在，再再讓人想要沈靜下來，凝視並進入他的作品，感受「宇宙的瞳孔，銀河的眼睛」，天目的奧妙。
命定的召喚
尚吉雷這個名字，是他2004年受故宮邀請來台創作時，取的中文名字，也讓他與台灣結下一段美好緣分。這位1947年出生的法國藝術家，10歲的時候跟著一位陶藝家當學徒，玩心旺盛，當時並沒有因此就走上陶藝的路，長大後反而因為興趣在畫畫，取得美術學士學位，成為一名畫家，並開始有買家收藏他的畫作。然而，上帝之手在尚吉雷28歲那年碰觸了他，改變他的一生。
當時尚吉雷在巴黎吉美博物館（Guimet Museum）參觀館內東方藝術品，神秘深邃的宋代天目，即使隔著玻璃窗，仍像強力磁鐵一般，牢牢吸住他的目光。彷彿受到天啟，他很快就放棄原本的美術教職，跟自己的畫家生涯道別，從此致力於陶瓷創作與研究，至今將近50年時間。回想起來，他常常微笑自述，上輩子應該是12世紀的宋代陶工，這輩子與同樣是做青瓷的太太瓦樂利（Valerie Hermon）相遇，每天做陶與燒陶這件事，早已經內化在他們的生活中。
不同於其他陶藝家，他以大自然為師，用畫家的獨到眼光、赤子之心，與無窮的好奇心，仔細觀察天地變化、動植物與昆蟲生長，建構出自己專屬的小宇宙；並以科學家嚴謹態度，從歐洲甚至是全世界收集來的稀有土質中，分析其中含藏的礦物成分、鐵含量的微妙比例，以掌握燒製時所產生的化學變化；他從各種動植物身上觀察與學習來的表面質地，融入他個人變化多端的創意手法，在層層的上釉中，研究出如何在燒煉中產生堆疊、互斥或相融的釉面層次，創造出生動活潑的各式紋理，如蛙類皮膚、蜥蜴或鳥獸的表面紋路、荷葉的經脈等，作品展現惟妙惟肖的程度讓人驚艷；他控制窯火、不斷測試作品在窯內氧化與還原的變化、反覆實驗溫度跟濕度如何在窯內產生交互作用，興致來時甚至向窯內噴灑勃根地出產的紅酒，讓作品幻化當地特有的水土風情。
雖然畫筆已經放下，他把創造力與想像力放進陶土裡，就像在窯內作畫一樣，他的作品散發深邃魅力，造型或內涵上兼具美感與深度，其中尤以風景系列陶罐，以各式釉料代替水彩或油畫，經過窯火炙燒與薰陶，在陶器表面蘊染出靜謐動人、溫柔雅緻的質感，呈現層次豐富、飄渺優雅的大自然樣貌，無論近看或遠看各有不同韻味，最受歐洲藏家的青睞。
落寞的拼圖
早在20多年前，法國就正式冊封他為國家級藝術大師（Maître d'Art），目前在世的國際級陶藝類大師僅剩他一人，除了彰顯他在藝術創作的獨特成就以外，也表揚他對陶瓷藝術的重要貢獻；為了堅持使用最自然也最原始的原料，他不只走遍法國各地，找尋適合的陶土與窯址，也是法國唯一一位自己調料、製作泥料的陶藝家；他協助各地的陶藝家建造窯爐，至今已發明並完成17座典型的創作窯爐。
尚吉雷大方分享自己多年累積的製作技術，近年來更公開授權他所研發出來的The Girel 3E環保柴燒窯爐提供陶藝家燒窯創作，這種柴燒爐具備符合人體工學性（Ergonomic）特色、無需反覆彎腰投柴、一人即可完成燒製；它的建造與使用上的高經濟性（Economical），幾天內即可建造完成，時間與成本比相同體積的瓦斯窯節省4倍；低污染高效能的生態友善性（Ecological），只需消耗少少木材，燒製過程排放乾淨煙氣，將新鮮空氣還給大自然，窯爐本身還可以快速拆裝與另地重組。這些發明讓原本極耗體力而乏人問津的柴燒創作，變成一件愜意樂事，一如他所形容的：「當你手握燒窯的秘訣金鑰，只需抬頭仰望天空雲朵飄過。」
儘管已貴為大師，藝術家仍有孤獨的一面。尚吉雷在法國的藝術地位雖已定於一尊，但在他所有陶瓷創作中，天目卻是最不受關注的落寞拼圖，而他卻從其中看到永恆。一只器型單調無趣、既沒圖案也無裝飾、怎麼看都像只有單一顏色的黑茶碗，在歐洲人眼中既缺乏可看性、專業藏家甚或藝術市場也興致缺缺，只有他自己深深喜愛。他非常明白天目的本質是「以極簡的形式，創造出無限大的可能」，這點完全符合他的個性，也是支持他持續探索的動力，有太多未知的可能等待他發現。
尚吉雷默默創作天目超過40年，累積的作品很少發表，還常被孩子拿來當作扮家家酒的碗盤玩具，他也不以為意。沒想到有一次在外地的某家古董藝品店裡，意外發現他的天目作品居然陳列在架上，他請店家拿下來讓他過目，確認是他不知從何處流出（後來推敲是之前水電工人來家中修繕時順手牽羊）的作品，他不動聲色繼續詢問，老闆卻說這些天目碗是一位剛過世的陶藝大師傳世之作，現在奇貨可居價格不斐。尚吉雷當下雙手一滑，手中的天目碗應聲摔碎，老闆臉色鐵青大聲喝斥，尚吉雷不疾不徐的說：「你說的那個大師，現在就站在你面前，不用懷疑，碗底的落款就是我的簽名。」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支票，開了一張給老闆，而且再次提醒：「如果你去兌現這張支票，便是犯了侵佔罪。」 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