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的赫菲斯托斯
林良材
悄無聲息地敲打世界
作者：朱介英 圖片提供：林良材
很難想像，一個擁有銅筋鐵骨的雕塑藝術家，畢生努力地在鐵鎚、電銲、磨石、銼刀、覘板等專屬於敲打銼磨的嘈雜世界裡奮鬥，卻倍覺幽靜地默默創作，許多堅硬、銳利、沉重、深厚的銅鐵雕塑作品隱喻著剛毅、果決、百折不撓、呼嘷無聲的生命之掙扎雕塑作品，一件一件地拔地而起，在展館、在廣場、在公園、在閱聽人廣袤無垠的靈域間翱翔，這是台灣唯一的聾啞雕塑家林良材無聲世界裡的巨大聲息。
走進林良材坐落於淡水獨立兩層樓住家，只見滿庭園屹立著好多好多昂首傲岸、舉首擎天、騎著瘦馬、迎著西風、在僻靜的古道上奔馳向前，為追尋正義奮戰風車的唐．吉軻德們，身著鐵甲、護膝，頭戴鋼盔、腳蹬馬刺、手握長茅、肩揹鐵盾，安靜而武勇地向前衝刺而走，一身戎馬只為驅逐韃盧，保護善良安寧的社會，以及護衛心靈中那一片靜寂無聲的天真歲月，林良材就跟他的作品一樣，鋼造的骨架，鐵塑的軀體以及銅雕的面貌，兀自坐在庭園綠蔭下抽著他的雪茄，準備儲蓄更多的動力，為下一步創作主題思考。
大音希聲
林良材身著粗布工人服裝，頭戴著燈罩護鏡，強健的骨骼，沒有累贅的肌腱，瘦削的臉龐，一幅希臘神話裡的火神和匠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的形貌，赫菲斯托斯是愛神阿弗羅黛蒂（Aphrodite）的先生，奧林匹斯12主神之一，宙斯和夜之神西拉的兒子，他的象徵符號就是鐵、鉗、錘等工具。在神話中赫菲斯托斯為眾神打造神兵和神器，技巧高超，希臘太陽神Helios駕駛的日車，小愛神Eros身上所揹的金箭和銀箭以及宙斯手上所舉的神盾都是他打造的利器，西方民間的鍛造、冶煉之神均以他為祭拜對象。現實生活上，林良材則很像日耳曼民族的標準體魄勇士，鋼鐵打造的體軀，內裡包含著一股追求理想的文人柔情，眼神透著真誠，不善言辭，望之令人備感親切。
國立歷史博物館館長張譽騰形容林良材的雕塑作品：「其雕塑作品巧妙規律循環地轉換於立體造型、平面分割、凹陷、線條延展和開放的空間狀態之間的變化……。不僅僅是精湛的空間立體表現，同時彰顯生命一種無聲的吶喊與豐富的涵養，更洞見人性深刻的關懷。」（張譽騰，2000：4）可以想見他在銅、鐵、鋼材，風箱火焠的工作場所，安靜肅穆地敲打、雕鑿他心目中的理想作品風貌，專注的眼神配合黝黑的面容、結實的肌肉、以及身旁各種雕鑿工具，和半完成的作品陪伴左右，一般人必然無法忍受那賣力的敲擊、鍛打金屬片的嘈雜聲音，他卻能自得其樂地沉浸在悄無聲息的世界，奮力雕造，隨著時間溜過，一件件銅雕作品再冶煉與鍛造中誕生。
回顧林良材的藝術創作歷程，也是一則值得學習的典範，他是二林人一出生便天生聾啞，在悄無聲音的世界辛苦成長，自小就喜歡美術，從塗塗抹抹一直到高中第一名畢業，以優異成績保送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就讀西畫組，接受西方印象派繪畫以降的各種前衛美術教育，這可以從他前期的繪畫作品包括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野獸派、印象派、表現主義、抽象畫、達達派等多變風格得到印證。上天奪去一個人的某項官能，卻給予他另一種天賦，林良材的靜默世界反而讓他有更多的時間和空間，專注地吸收與汲取他所重視的養分，在繪畫上他的腳程比一般人更長遠、更曲折地吸收到西方美術的養分，因此在藝術美學才具上，得到更上一層樓的展現。張譽騰選擇序文的標題為「大音希聲」取自老子《道德經》地 41章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形容林良材的藝術創作，確有其深沉的內涵根據。
聲與形
道家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不只是哲學上的道理，也是現代物理學可以印證的真實。世界上萬事萬物都存在著二元思考的現象，就人類的行為而言，學理很輕易地將之二分化定義，表面上可見的行為定義為「表象世界」，不可見的思維、心思、人格、意志、動機、理念等稱之為「觀念世界」，古聖先賢們著述或訓誡都特別強調「觀念世界」才是人類心靈深處的「真實界」，但是要透視人類心靈不可測的真實界到底是什麼樣子，卻得依賴表象世界所呈現的現象，經過分類與剖析後，才能隱隱窺探到一絲接近真實的論據，問題就出在既然真實只有一個，卻有許多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學者、不同的歷史、不同的對象，甚至於經過不同的方法探索，而產生不同的結論，言人人殊，到底甚麼才是真實？答案莫衷一是。但是大家都知道「所見非真」這個道理；真實是隱藏在表象世界裡面的東西，表象世界的定義也只是依靠人類五官六覺之所感的詮釋，因此藝術家所創作的作品，所要表現的是潛藏在具體的作品裡面活動的聲息；林良材身處在毫無聲音的世界恰好給予他更寬闊的想像空間，以及更長遠的思考時間，他所創作的作品也許只是一堆扭曲的鐵塊組合，或是一片銅片的翻轉，但卻是一個經過千錘百鍛、用汗水、靈感、時間以及創作的思維所冶煉的成果，表象也許如平常人形容的線條、幾何構型、立方體、圓弧、洞窟等一堆符號般的物件，毫無一絲可感的意義。殊不知隱藏在表象裡面的意義卻直指生命的本質，那無聲的聲音包含著滾滾而來的宇宙巨大爆發聲量，那無形無影的真義更直指人類集體靈魂深處那些浩瀚匯流的能動力。
林良材每一件雕塑作品，都隱喻著一種空洞卻質量龐然的意指，主要的意指曲徑均取自「人、身體」這個形象，在這許多金屬鍛造上，我們可以感觸到身體表象所隱喻的各種生命內在的各種思想、懸念、情感與思維，正如鄭乃銘所形容的：「在每個焊接、鍛燒、鑄造、搥打……的環節中，我們彷彿能夠閱讀到他整個思路的彎折、轉接。」（鄭乃銘，2022：6）凝神更專注地觀看林良材的作品姿態、環節，或舞動、或迴旋、或彎轉、或飛騰，它們靜靜地攜帶著我們的思緒，隨著鍛燒者的每一道呼吸、每一滴汗水、每一條尋思、每一分秒，在堅硬無聲的鐵材中旋轉、喧鬧，每一個片刻的靜默都凝凍住每一方寸的宇宙聲息，裡面充滿著血脈奔騰的吶喊、質疑，盈溢著身軀婉延、糾纏所交織的疼痛、酸楚，這些元素都可以歸結到蒼生最原始的基力（libido）。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