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微時代文創陣列 〉 李春和

神遇.不以目視

李春和

將活彩融入天目

作者:黃至琦 圖片提供:李春和、李正書

如果遙遠的星河,有著肉眼難見的燦爛軌跡,一只小小的天目碗,卻能將如此華麗璀璨、狀似太極運行的神秘與多彩盡收碗底,靜靜散發動人光芒,讓人驚奇兩者各自散發的氣旋樣態,那是一種神遇。藝術創作者將其對宇宙天地的想像與思考,化為作品裡的飄渺幻境,也在實踐「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天人合一,李春和的天目彩陶忝為代表。

李春和,陶藝圈裡低調而隱性的創作者,長年隱身在宜蘭山腳下,過著幾近困頓的物質生活;一如真正的藝術家,選擇背向商業機制、面向自己的創作,將他所富有的企圖心與實驗精神,一次又一次的放進旺盛的窯火裡窯燒,每一次開窯時等待奇蹟是陶藝家最期待的時刻。劇烈窯火沒燒出他的財,反倒燒出他的才,也燒出他的彩。

他作品裡的一滴晶彩,甚至超越日本國寶級曜變天目的晶瑩奪目,驚動了陶藝圈,牢牢吸住行家的眼光,連中國建盞界的泰斗、一向鮮少評論業界的李達,見到他的作品後也表示「是他看過唯一、而且是最難燒出的彩斑。」一句話道出李春和的技藝與境界。另一個英雄所見略同的則是更早之前,在台灣頗具知名度的法國陶藝大師尚.吉雷(Jean Girel),從朋友那裡收到一個不完整的作品,一塊具有神秘色彩的試片,這塊試片讓他坐立難安,整整端詳一週,以他數十年來對天目豐富的創作與研究,就連專門收藏東方藝術品的法國吉美博物館也不曾見過。尚.吉雷以創作者的角度觀看,這樣的晶芒是他尚且無法突破的瓶頸,作品啟動他的好奇心,他期盼見到原創者,希望對方能給他意想不到的答案,直到數年之後他們才終於見面。

失之東隅
每一位藝術家看似成就不凡,卻都有平凡人的一面,李春和也不例外。在還沒成為陶藝家之前,他是公家機關服務的電信工程人員,以現在所謂「斜槓人生」的說法來看,他的斜槓早有跡象。退伍後考進公家單位,個性倔強,難以忍受職場裡潛規則,在那個大力鼓吹「入黨就是替你掛保證」的1970年代,公家單位檢視忠誠度的門檻如此直白,好說歹說,硬頸的他堅持不入黨,「與體制不合」的標籤一旦被貼上,換來的就是莫名其妙的任務分配,原本想在故鄉嘉義服務,偏偏被調到台北,做的是一成不變的線路架設檢修工作,日復一日的重複;為了打發下班後的空閒,他幾乎每天從南勢角搭車上陽明山,跟著一位師兄拜師學陶藝,從拉胚開始,慢慢接觸原料調配,多年下來師兄弟兩人一起交換心得研究釉藥,做過的陶瓷試片不知凡幾,不只紮下李春和掌握釉藥的能力,也慢慢喚醒他的藝術靈魂。

當尚.吉雷在多年前接受故宮邀請來到台灣駐地創作時,也表達希望能跟 台灣優秀陶藝家交流的想法,當時在天目創作界尚未起步,李春和沈潛幾年後,終於也摸著石頭過河,踏進天目的世界,他委託朋友輾轉把那個神秘彩片寄去法國,沒想到彩光散發的力量就像太極拳法的推手,在尚.吉雷背後推了一把,更激勵他一頭跳進曜變天目的領域探索跟突破。

如果在職場上一路順遂或隨波逐流,李春和不會在壯年時期就選擇辦理優退,電信工作一成不變,讓他早早將注意力轉移到自主性較高的陶藝上,陶瓷世界充滿千變萬化的可能性,其中難以掌握的不確定性,對他來說正是修行心性良方。掌握配方是一回事,作品出窯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常常一窯燒出來全部失敗,微乎其微的成功率,也足夠支撐著他繼續走下去的理由。在工作室裡,他比較像實驗室拿著放大鏡檢視釉面的老學究,隨著時光流轉,不斷從嘗試中淬鍊。提早退休不是冒險,而是另外一段旅程的開始,退休之後乾脆從都市搬到鄉間,心無旁騖以系統方式整理彩釉調配方法,累積自己的釉彩基因庫存。

慢工出細活
光是技術掌握,仍不足以成為獨樹一格的陶藝創作者,沒有深刻動人的內在,作品只是表象。從匠人階段跨入藝術家領域是一段漫長而孤獨的過程,能為作品注入理念,讓作品自己說話,作品終將不會寂寞。李春和以太極天目一鳴驚人,能夠受到注視,絕對不會是神來一筆,而是長年潛移默化累積而成。除了潛心鑽研活彩的形成與變化,看不見的作品背後,還潛藏著他的哲學思考,他研究老莊,也打太極,一是由內而外,一是由外而內,互為表裏融會貫通,他將兩種經典融入內涵,再從內涵進入到作品裡,創造出他人難以模仿更無法複製的形式與光澤。

莊子〈庖丁解牛〉的故事,常被李春和拿來譬喻自己的心法:「使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庖丁累積三年解剖牛隻的功力與經驗,領略「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的真義,不再用眼睛來解剖,而是心領神會的摸熟牛身上的筋脈結構,所以遊刃有餘。李春和也從太極拳法體悟出,唯有從呼吸、意念、宗脈裡,找出「慢的感覺」,緩慢才能看得更清楚、感受得更敏銳,慢慢的他在做陶時,漸漸放掉過去累積的技巧,將意念注入陶土的內在,以旁人無法覺察出的氣動來帶動塑型,也因此他自成一格的太極天目,器型脫離制式的工整,變形的茶碗外表看似樸拙,但令人驚奇凝視,它自帶一種氣旋的流動感,從碗底上升,一路漫延到碗口,看似不規則卻衍生出一種和諧美感,有人以「鳳凰的鳥羽」形容它漩升漾開的彩滴,令人屏息。更多人好奇的是他作品裡的一滴多彩,即使在放在自然光下細看,只要轉動不同角度,映射出來的彩度就會隨著光線不同而變化。究竟是如何形成這樣的「活彩」,他以彩虹來做比喻,雨後的彩虹也是因為陽光射進空氣中停留的小水滴,造成色散與反射變化,入射角度不同,穿透水滴後也以不同的角度出射。而他在天目碗裡鍍上一層佈滿彩色油滴的虹膜,效果就像彩虹裡群聚的小水滴,每滴都會產生不同的波長折射,彩光就這麼靈活起來,搭配上太極的律動感,遍灑出滿天星光,將深邃奧妙的宇宙意象收藏在天目裡。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二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