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人的獨白
裂解之身
疾病下的割裂與重建
作者、作品圖片提供:楊碩人
編者按:楊碩人是名作家阿盛的千金,自幼沐浴於充滿文藝氣息的家庭氛圍,心中已悄然種下對創作的深切嚮往。文字、繪畫、攝影等多元形式,皆為她表達感知世界的語言。對人與生活、土地與文化之間細膩而深遠的聯繫,懷有一份敏銳的感受與深刻的共鳴。求學期間所關注的議題,及步入社會後的工作歷程,多環繞於文化產業與地方發展之間。2022年,突患全身性紅斑性狼瘡,迫使她重新調整步伐,轉換工作型態與人生跑道,也重新把關注聚焦回自己。在身體容許的片刻閒暇中,開始嘗試各式創作實踐,讓心靈重新安放其所在。現下多以繪畫為主要表現形式,透過畫筆凝視與記錄病中的身體與心靈,在病痛間透過畫面紀錄人生劇烈的變化與無以言說的感受。本文系碩人對自己面對病痛的深刻感受,並將之轉化為繪畫創作,讓身心靈得以獲得撫慰和平衡,特在本刊登出,讓我們為她喝采。
我的繪畫創作始於一場突如其來的身體巨變──系統性全身性紅斑性狼瘡,紅斑性狼瘡是一種無法預測、無法根治的自體免疫疾病,它讓人從內而外不斷感受到被自己身體背叛的荒謬。這場永遠無法痊癒的疾病並非只是肉體的損傷,更像是一種長期的侵蝕,一點一滴地侵佔我對自我、對外貌、對存在的認識。在病程中,我的身體成為了戰場,既是受害者也是見證人;繪畫,是我唯一能夠誠實解構自我、直面疾病、陳述經驗的疆域。
在創作的當下,我並不刻意安排畫面的構成與意象,而是順著身體當時的狀態與情緒的流動,自然而然地讓圖像浮現於畫布之上。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近乎本能的書寫,像是身體與情緒的直接延伸,而非理性的規劃或形式的追求。
然而,隨著創作的持續,我開始有意識地回望、觀察自己的作品與創作歷程,才逐漸意識到:這些看似無意識生成的圖像,其實構成了一種隱微但堅定的論述,彷彿在替我說出某種語言尚未能言說的內在情緒與真實,每個畫面都是我與病痛共處的一種痕跡與見證。
我的作品主要分為兩種敘事軸線:「割裂」與「病態」,分別指涉我在長期病痛經驗中感受到的心理狀態與身體意識。
割裂
以「割裂」為內容的畫作,多以情緒與心理的抽象描繪為主,畫面採對稱構圖,明顯劃分為兩半。一側保有對「正常」生活的記憶與追想:色彩鮮明、線條柔和,象徵健康、青春與尚未受損的自我;而另一側則進入病痛的象徵性空間,透過黯淡的色調、歪斜或尖銳的筆觸,表現出身心失序、崩解與難以言說的疼痛感。這種強烈的畫面對比,不僅是視覺上的切割,更是我對疾病所造成「自我斷裂」的直觀呈現。畫中的人物往往游移於掌控與失控之間,在麻木、倦怠、疏離的情緒底層,潛藏著對過往健康狀態的深切緬懷與渴望回歸。
「割裂」系列畫作有幾幀簡單敘述如下:
《一半向生一半只活》:我以紅狼侵蝕的意象描繪身體的異變──左半身逐漸失控、色彩褪淡、眼神空洞;右半身保留仍殘存著對青春與美感的記憶,身形柔和,色彩鮮明,是病前的記憶,也是尚存的自我感知。說明內心深處的「裂解之身──疾病下的割裂與重建」的自我呈現。在疾病經驗的生理與心理都不斷地游移,始終擺脫不了二元並存的張力與狀態之間,那種既未全然毀壞,卻也無法一如過往完整地活著,如同存在於裂縫中的自己,介於尚存的生機與逐漸侵蝕的衰敗之間,半生不死、半死未亡。
《半醜1》:當身體的變異改寫了容貌,我開始無法辨認鏡中所見的自己。一側因懷念過往那個健康而鮮明的自己,試圖緊握並保護那份逝去的光亮;另一側則試圖遮蔽當下病痛所帶來的陌生樣貌。雙手掩面的姿態,既是對過去的守護,也是對當下的逃避──深深眷戀那個曾經的自己,卻無法直視此刻的樣貌;渴望被理解,卻又退縮於自我的凝視之中。
《半醜2》:內在的崩解悄然蔓延,一條不被外界看見的裂痕,日復一日將我分離成兩個彼此陌異的存在。自我被劃成了兩半,一半拚命維繫著表面的光亮與完整,彷彿尚能說服世界我依然如常;一半卻早已沉入幽深的暗影,輪廓模糊、氣息銳利,是那個悄然崩解、無從言說的自己。這是一場無法停止卻也無法修復,慢長、緩慢、無聲卻持續的裂解,人生並不因此徹底崩塌,卻早已失去對自我的連貫與整體感。
《裸女》:病中的身體不再直立挺拔,而是蜷曲、傾斜、伏倒於無聲卻赤裸的痛楚之中,身體如何在崩潰間持續存在、求生。這一系列作品捕捉我在病發當下的真實狀態──身體彷彿自動回應著疼痛與無力,在不自覺中扭曲變形。那些姿態,既是被迫的臣服,亦是內在仍欲掙扎的痕跡。
《不言》:在病痛初臨之時,語言成了多餘,腦內的點點斑斕,是無法理清的思緒,混亂念頭,在內心翻湧卻難以釋放。疼痛無法用話語描摹,心裡的恐懼與無力只能靜靜潛伏。那段日子裡的我,或許說了什麼,也什麼都表達不了,只能在沉默中咀嚼自己與世界的距離。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三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