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畫.台灣史
陳澄波的身影
映著威權意識的暴虐
作者:李桂媚 攝影:本刊編輯部
莫渝2017年出版《畫廊──莫渝美術詩集》,系統性地寫下他對東、西方不同時期畫家的印象,這本詩集對台灣畫家的著墨尤其深刻,盛鎧在推薦序〈從梵谷的太陽到陳澄波的雲海〉一文即指出:「莫渝的《畫廊》不僅是詩人個人的心靈畫廊,更是他以詩歌建立的台灣本土美術館。」(莫渝,2017)計有三首詩作與陳澄波相關,〈永恆的槍聲〉、〈躍出混沌〉、〈永不瞑目〉透過不同角度書寫陳澄波,〈永恆的槍聲〉寫槍決之傷痛,亦寫遺作「玉山積雪」;〈躍出混沌〉是觀賞畫作「雲海」的聯想;〈永不瞑目〉刻畫追求和平、永不放棄的精神。
其實不只是莫渝,許多詩人都曾寫過與陳澄波有關的作品,重現畫家生命歷程的詩作,例如:向陽的〈城門〉詩中1985年與1947年,正是陳澄波之生卒年;向陽的〈嘉義街外〉從嘉義地景出發,兼論陳澄波的藝術成就,以及二二八事件的罹難;吳晟的〈閣樓上的畫作〉寫給陳澄波的牽手張捷女士,更是提供另一個認識陳澄波的視角。透過作品詮釋畫家的詩作,則有:嚴忠政〈在和平的長廊讀畫〉藉由與畫作的對話,道出歷史傷痕;岩上〈紅綠與白色的水舞〉通過陳澄波畫作「嘉義街中心」,連結起1930年、1947年與2014年,雖然藝術家已逝,但他留下的作品,依舊發揮著影響力;王宗仁〈夏日街景及其他〉聚焦於嘉義系列畫作,曾美玲〈在淡水遇見畫家陳澄波〉著眼於淡水系列創作,引領讀者以畫知人;另一方面,陳胤〈我是油彩的化身〉,詩寫陳澄波紀念銅像,揭示畫家精神永存。
第一位油畫入選帝展的台灣畫家陳澄波,被譽為「台灣梵谷」,其傳奇的生命史亦是台灣美術史不可或缺的一塊拼圖,陳澄波之於台灣史的重要性,台灣詩人可謂感同身受,這些寫給陳澄波的現代詩,各有不同的觀照,或從人的角度,或由畫作出發,每一首詩都像一片拼圖,一點一滴拼湊出陳澄波的生命印記。
詩,為畫家生命塑像
陳澄波父親陳守愚是清朝秀才,陳澄波誕生的1895年,正巧是台灣因甲午戰爭「馬關條約」割讓給日本那一年,向陽在〈城門──致陳澄波〉起始便寫道:
一八九五年一紙馬關條約
改寫了二月出世的你的一生
只留下清國殘破的舊城
在黃昏的嘉義街
陪伴你暗紅的童年
詩中的「暗紅」有三層含意,首先母親早逝的緣故,讓陳澄波的童年過得相當清苦,遲至十三歲才有機會進入嘉義第一公學校就讀,然而台灣受日本殖民的背景,讓陳澄波的學習歷程交疊了傳統漢學、日本文化與西方思潮的影響,在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師範科求學期間,陳澄波更曾受業於日本知名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因此「暗紅」既是生活的艱辛,亦代表著陳澄波光芒嶄露前的沉潛。再者「暗紅」是油彩的色澤,〈城門〉一詩為油彩作品〈城門〉的題畫詩,畫作運用大面積的暗紅色描繪城門屋頂、大門、矮牆等處;第一段的「暗紅」在詩中也發揮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呼應著第二段:「城上的宮樓、城堞/被餘暉擦得歪七扭八」。最末,「暗紅」是血的顏色,第三段「一九四七年的槍聲」帶走了陳澄波的生命,但詩人堅信:「那狂烈的油彩/迄今還在城上擦寫不停」,畫家燃燒生命綻放的光彩,以及追求和平的精神將永無止息。
向陽另一首寫給陳澄波的詩作〈嘉義街外〉,則對陳澄波的藝術成就與二二八事件受難遭遇有更進一步描摹,詩題「嘉義街外」即是陳澄波1926年首度入選帝展的油畫作品名稱,陳澄波比同齡的小孩晚入學,赴日求學時已經三十歲,深感自己的不足,促使他比任何人都還專注於繪畫,對藝術的堅持加上真摯的情感,讓陳澄波在日本最大型的官展《東京帝展》受到矚目,成為台灣第一位以油畫作品入選帝展的畫家。除了〈嘉義街外〉,向陽也選用「嘉義中央噴水池」入詩:「一九三三年你勾勒出來的中央噴水池/溫暖的陽光灑過金黃的土地/你的雙眼如此柔和,愛情/隨著油彩一筆一筆吻遍了嘉義」,不只是入選帝展的「嘉義街外」刻畫家鄉嘉義街景,陳澄波尚有一系列以嘉義為題材的畫作,展現了他對故鄉的愛,以及創作根植於土地的信念。
〈嘉義街外〉全詩分作五段,第一段與第五段採用回文的手法,開場的「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這暗無天日的青天」,到了末段轉以倒述的形式出現:「這暗無天日的青天/和你一樣憤怒地睜視/嘉義人張著的驚嚇的眼睛/日正當中的嘉義驛前/你倒下來時天都暗了」,表現出從憤怒到絕望的情緒,深愛嘉義的陳澄波怎麼也沒想到,身為嘉義市參議員的他與地方仕紳合組和平使節,竟換來殺身之禍。
向陽在〈嘉義街外〉附註寫道:「運回家中屍身遺照,現仍存世。陳氏仰躺草蓆之上,子彈貫胸而過,鮮血飛濺,雙目圓睜。」陳澄波的妻子張捷在屍體運回家中後,找來攝影師為丈夫紀錄最後身影,在嘉義火車站前遭到槍決的陳澄波,一雙睜大的眼睛彷彿正向威權統治提出控訴,莫渝便是從此一事件出發,寫下詩作〈永不瞑目──陳澄波(1895~1947)〉,一方面對國家機器的暴力提出批判,另一方面強調台灣人民追求和平與自由的決心,「沒有誰能槍斃/未見到和平/永不瞑目」。莫渝的〈永恆的槍聲──致畫家陳澄波(1895~1947)〉則是圍繞著「冷」,刻畫肅殺氛圍,以及哲人已遠的哀慟:
槍聲劃破街頭
車站廣場留下永恆的印記
沾染血腥的圍觀眾人
寒噤
早春的太陽,冷冷觀看
不能有淚的家屬
抬走不再溫暖的軀體
嚎啕
留在深夜裡
留在絕筆畫〈玉山積雪〉
詩作伊始,一聲聲的槍響打破寧靜,代替地方前往交涉的和平使節,被綑綁遊行示眾後,在車站廣場前一一遭受槍決,目睹悲劇的眾人都不禁打起冷顫。早春是生命萌芽的時節,太陽更是溫暖的象徵,但面對如斯高壓的政治環境,春天頓時失去生機,太陽只能冷眼旁觀,就連摯愛的家人也不敢在人前哭泣,隨著生命的殞落,陳澄波的身軀也失去體溫。莫渝筆下的「冷」,從民眾到環境,再到陳家與陳澄波本身,值得一提的是,陳澄波1947年最後完成的畫作名為「玉山積雪」,雪同樣傳達了冷的感覺,玉山是台灣的代表意象之一,積雪的玉山宛若預言著當時台灣社會將面對長時間的白色恐怖,但換個角度想,當積雪散去,就是春天的到來,黑夜過後就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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