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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威宏〈晚禱〉的

諾斯底主義脈絡

作者:余境熹

陳威宏的詩作〈晚禱〉寫於2017年4月15日,除收錄在陳氏個人詩集《我愛憂美的睡眠》外,似乎未刊於任何其他紙本媒體。這或許是由於該作乃極罕有地蘊含諾斯底主義神學的詩篇(Jonas, Hans. 2003),不易獲報、刊編輯理解。以下剖析〈晚禱〉脈絡,先引原文供讀者參考:
獻上摯愛的牛角
我願割下自己
滿湧雙手皆是詩歌的血

(我不再羞恥,靈魂的癢
 也該飛走,成為一片赤裸的癡心)

一瓣蘋果是唯一的慷慨
飲下新鮮月光
更濃烈的,我是壞透了的霧

(懷疑是詩,一疊厚重
 潮濕的,給你了難還抵的債)

彰顯我在夜的罪狀
進入夢的監獄
分分秒秒,一堵苦的磚牆由我組裝

(太陽並非原諒,是日子
 殘缺的影;不是我的,那不只是我的)

沒有人可以拯救
默念咒語,黑暗使我溫暖
而不溫柔……此刻,我必須深陷其中

諾斯底神學認為,神絕對地超越於世俗,祂既不創造也不統治宇宙。神的光明世界自足而遙遠,而與之對立的這個宇宙乃是黑暗的世界,由多位所謂的掌權者(Archons)管轄。掌權者不但不認識神,更會阻攔其治下的一切去認識神。因此,宇宙就像一所巨大監獄,人類存活的地球則是其最裡層的牢房──人由肉體(flesh)、靈魂(soul)與靈(spirit)組成,靈即「普紐瑪」(pneuma),亦即「火花」(spark),是由上界降落到此一世界的神聖質料,掌權者造人的初衷,便是要將靈囚禁於肉身和情感、慾望之中,以防靈逃離世界,返回真神那兒。在地球周圍和之上,最少有七個被掌權者統領的行星層面排列著,諾斯底主義則將《舊約》對獨一至高神的不同稱呼視為這其中的幾位掌權者,認為他們藉「黑瑪門尼」(heimarmene),即「普遍命運」貫徹專制統治,除了用物理的自然規律,也經由實施「摩西律法」(Mosaic law)的制度以奴役人類。人類若要脫離掌權者頭領德穆革(Demiurge)的詭謀,認識隱而不見的、超越的真神,則必須靠賴超自然的啟示和覺悟。

陳威宏〈晚禱〉的首節謂:
獻上摯愛的牛角
我願割下自己
滿湧雙手皆是詩歌的血

由於諾斯底主義者貶低希伯來傳統,視《舊約》所載的神僅僅為此世界的掌權者,他們對〈創世記〉(Book of Genesis)有著非常另類的詮釋。〈創世記〉敘述亞當(Adam)的兒子該隱(Cain)種地,亞伯(Abel)牧羊,該隱拿地裡的出產為供物,亞伯則以頭胎的羊和羊脂油獻祭,結果掌權者悅納了亞伯,卻沒有看中該隱的莊稼──據諾斯底主義的觀點,這是因為此世界的主喜歡血腥之物。陳威宏筆下的「我」一度沉溺於事奉這宇宙的掌權者,因而亦熱衷於「獻上摯愛的牛角」,甚至「願割下自己」身體的部分,讓兩隻手「滿湧」新鮮的「血」。「我」稱這「血」為「詩歌的血」,全因「我」把它看作供奉嗜「血」的掌權者之物,獻「血」乃如向神明唱頌「詩歌」,能博得後者的喜悅。

〈晚禱〉的次節收在括號之中,表示「我」內心的變化:
(我不再羞恥,靈魂的癢
 也該飛走,成為一片赤裸的癡心)

《多馬行傳》(Acts of Thomas)所收的〈珍珠之歌〉(Hymn of the Pearl)說了個故事:「我」受到身為國王的父親指派,作為異鄉人來到埃及,要從蛇那兒取走一顆珍珠。「我」害怕埃及人察覺自己來自異邦,於是穿上當地人的衣服,與他們混在一起,而埃及人亦設法博取「我」的歡心,以酒肉令「我」忘記父母派「我」前來的目的,甚至忘掉自己是個王子,深深地陷進麻木的狀態中。父母知情後,就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以鷹的形象升起,一直飛到「我」的身邊,再變成話語,令聽到聲音的「我」從沉睡中醒來,記起了自己的出身和使命。

陳威宏的詩與〈珍珠之歌〉此後的內容相接,「我」恢復了王子的尊榮,「不再羞恥」,生而自由的靈也復甦過來,有了躍躍欲試、要從蛇口奪寶的「靈魂之癢」。在取得那顆珍珠後,「我」便把埃及人污穢不潔的衣服脫去,「成為一片赤裸的癡心」,然後邁上前往東方光明家鄉的道路,從妄想將自己囚禁的邪惡之地「飛走」。

陳威宏引用〈珍珠之歌〉的內容,自然是要表達〈晚禱〉中的「我」漸漸清醒,從義無反顧、不惜流「血」來事奉掌權者的狀態逃出。到了〈晚禱〉第三節,陳威宏又以其他角度暗示「我」的轉醒:
一瓣蘋果是唯一的慷慨
飲下新鮮月光
更濃烈的,我是壞透了的霧

《約翰密傳》(Apocryphon of John)重新詮釋〈創世記〉的書寫,指掌權者亞大巴多(Ialdabaoth)把人類始祖亞當帶到天堂,說那是令人快樂的地方,即伊甸園。實情卻是,眾位掌權者乃以痛苦為樂,以混亂為美,祂們欺騙亞當,想他甘心待在伊甸園,而放棄靈的上升。〈創世記〉說神讓亞當沉睡,《約翰密傳》則指睡眠的真正意思,是掌權者用幕把亞當的知覺蒙蔽起來。超世界的母親蘇菲亞(Sophia)試圖抵消其兒子亞大巴多的德穆革活動,於是派蛇去引導亞當和夏娃(Eva)違反亞大巴多的命令,吃下德穆革禁止他們吃的果子──人類自此才知悉彼岸的力量,並產生了背離創造他們的掌權者的意志。在《彼拉特》(Peratae),拯救人類的耶穌被視為蛇的具體化身;而摩尼教的創世論裡,蛇更不必登場,改由耶穌直接喚醒亞當,並吩咐後者吃那果子。陳威宏依照坊間以知善惡樹果子為「蘋果」的想像,寫下「一瓣蘋果是唯一的慷慨」,指蘇菲亞或耶穌不去直接救拔人的靈,而是以「蘋果」為「唯一」的觸媒,讓人們得機窺破德穆革的詭計。這樣說得上是「慷慨」嗎?也許不。但人類轉醒的機會畢竟是上界賜予的,說是「慷慨」,又似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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