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體詩的誘光
從俳句講起
作者:莫渝
一、從俳句講起
1.短歌與俳句
日本的傳統詩歌,統稱「和歌」,和歌是受中國五言絕句、七言律詩影響衍生的日本文學。日本現存最古的和歌專書《萬葉集》記載,第一首和歌作於西元757年,續有《古今和歌集》乙書。「和歌」有幾種形式:長歌、短歌、片歌、連歌等。早期這類詩歌都是即興式酬唱的吟詠文學,現場一人一句接龍式地隨興吟詠,長者可達百句,稱「舉句」或「揚句」(收尾),短者即短歌(たんか),五、七、五、七、七音的詩體,分三行三句:首行第一句五、七、五音;次行第二句七音;末行第三句七音。短歌最留名的作者是石川啄木(1886~1912)。短命的啄木著有兩部短歌詩集:《一握之砂》和《玩具》。啄木的詩例:
東海の小島の磯の白砂に(東海小島渫白沙)
われ泣きぬれて(悲愁落淚)
蟹とたわむる(戲螃蟹)(林丕雄譯)
翻譯成中文,以七、四、三字三行;近似取半截的中國七言絕句,在形式上符合短歌的三行。啄木生前活動過的地點,如東京、盛岡等,都有他的短歌詩碑,供後人朗誦。臺灣幾位前輩詩人留有與啄木懸念或追懷的文字,如陳奇雲、王白淵、吳瀛濤、詹冰等。
短歌(包括連歌)的首行(第一句):五七五音,通常稱為「發句」,或俳優、俳諧。文獻顯示,在1514年已有人將第一句五七五音,脫離短歌單獨成立新形式的文體,仍稱作「發句」;沿用至19世紀正岡子規(1867~1902),主張使用「俳句」(はいく、HAIKU),子規被尊為「現代俳句之父」。再往古推進,17世紀松尾芭蕉(1644~1694)譽為「俳聖」。1689年,芭蕉與弟子河合曾良從江戶(東京)出發,遊歷東北、北陸至大垣(岐阜縣)為止的見聞。全程長達2400公里,歷時150天(約半年),沿途名勝寺廟,均留有俳句、短文,印製成《奧之細道》乙書。《奧之細道》是日本文學史上經典的紀行文學(旅遊文學)。1994年,日本慶祝俳聖300年冥誕,舉辦芭蕉300年祭,奧之細道的經典旅途被炒熱,呼應此潮,臺灣資深旅遊作者李憲章實際參訪一趟,完成《俳旅 奧之細道:詩人.松尾芭蕉日本東北紀行》。
2.日文俳句的中譯現象
17音的日文俳句,用中文傳達,約10至12字。朱實認為:「最多10個字就可以表達出來。」。黃靈芝的〈俳句教堂講義〉認為:「暫定以7到12個字組成1首詩。」如何用適宜的形式,傳達如此精簡文字與意象?出現幾種方式:1.早期的作業,比較隨性,用一行,如周作人譯:「古池──青蛙跳入水的聲音」。2.仿傳統五言或七言,彭恩華譯:「蛙躍古池內,靜瀦傳清響」。3.五七五字三行的「漢俳」形式,鄭民欽譯《奧州小道》、李魁賢譯印度詩人法魯定《俳句集:自我探索》(HAIKU:Self-exploration)。
再取與謝蕪村(1716~1783)的「春の海終日(ひねもす)のたりのたり哉」為例。原本廣瀚的大海,時值春暖花開,在文學家筆下,顯得十分悠閒、懶散。
中國翻譯家林林譯作2行:「春之海/整天蕩去漂來」;飛白譯作3行:「春之海/終日搖蕩著/搖蕩著」;莫渝譯作2行:「春之海/終日盪著盪著」。
1994年台北舉辦「外國文學中譯國際研討會」(7月8~10日),詩人學者薛柏谷提出論文〈翻譯藝術的原點〉,就取與謝蕪村的這句,討論如何將俳「句」翻譯成俳「詩」(更像詩的形式)。薛柏谷初譯2行:「春之海/終日和緩地起伏著」;重譯成3行:「春之海悠悠/早也悠悠,晚也悠悠/終日悠悠」。
3.俳句的國際化
俳句是「句」,作者稱「句人」,不說「詩人」。因爲短,被日本之外的文學家詩人當作「最短的詩」。以三音節分三行,形成「三行詩」流傳流行。
1920年代,中國新詩發展初期的小詩運動,除了受印度泰戈爾《飛鳥集》的影響,周作人介紹的〈日本的小詩〉也帶催化作用。《飛鳥集》(漂鳥集)也似有俳句的轉化。1980年,因應中日交流,中國文人開始以五七五字三行的「漢俳」寫作及翻譯日文俳句。美國有三行詩的教學與書寫。瑞典有人出版俳句三行集,漢學家馬悅然有瑞典文俳句集,也出版中文漢俳《俳句一百首》。法國文論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取俳句模式撰寫俳文〈偶發事件〉122則。法國Gallimard出版社出版《20世紀俳句:當代日本短詩》和歷代選集《俳句:日本短詩選集》(2011年),譯文取三行排列形式。似乎鳩佔鵲巢,取代原本三行詩的短歌,俳句成了三行詩的主流。
4.俳句落籍臺灣的多樣貌
1970年代前,臺灣前輩文人中,受過日文教育,仍聚會寫作日文俳句,以黃靈芝為首,組成「台北俳壇」。1994年,黃靈芝應當時臺北縣文化中心劉峰松主任約請,開設「俳句教室」,推廣「台灣俳句」中文寫作(莫渝是受習之一)。稍早,1980年代末,年輕詩人陳黎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三行詩,被戲稱「人間俳句」,後來集錄成《小宇宙──現代俳句一百首》(1993年)乙書出版。隨後,林梵也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組詩,取名〈台灣俳句〉(1998年1月14日)。從美國留學回來任教東吳大學的林建隆教授,認同日本俳句與英美俳句(意象派)的經驗,積極寫作「生活俳句」,陸續結集出版《林建隆俳句集》(1997年)、《生活俳句》(1998年)、《鐵窗的眼睛》(1999年)等。他的生活俳句短者一行,稍長者五行,大都集中於三行,不規則的三行詩。前輩詩人巫永福與林建隆互動多次後,順勢寫作出版台語俳句集《春秋》(2003年)。
進入2010年代,臺灣詩壇掀起另一波小詩短詩浪潮,「俳句」之名也被取用。晚近,江自得出版《台灣俳句集》(漢日對照,2015年)。一群喜歡「漢排」的詩友組成「五七五臺灣俳句菁英會」,在網路推廣,同時出刊紙本《五七五臺灣俳句精選集》(2020年6月)。
橘越淮成枳?南橘北枳,一食用一藥用,都是植物。有嚴緊規則的日本俳句,移植到臺灣,歷經約半世紀的沿用、轉身、變裝、脫胎,形成多樣貌。在台灣書寫的所謂俳句,不同的認知,已經各人吹自己的鼓吹,在各自以為是的行動,從事「詩」的寫作及推動推廣。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三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