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點
作者:言叔夏 攝影:蘇瑞琴
偶然在路上遇見年輕的父。父親問我從哪裡來,要往什麼地方去。他的皮衣短窄,牛仔褲管寬敞,阿哥哥式。彼時是1970年代。邁步的瞬間,被誰定格了。父親就那樣在一張相紙上一直發黃,一直發黃。在老舊的家庭相本裡,他手指裡的菸草從來沒有燒完。
我結婚時,父親已經從他的遠遊回來了。父親的肚子變得很胖。動作遲緩。真真是可以穿棉襖爬月台又撿橘子的背影了。我幾乎要懷疑他的離開就僅只是為了修磨這個技藝。年輕時的父親瘦癯而高,總在假日帶我們去深山裡遊玩。記得有段時間他和母親常因爬山的事爭吵,那好像是父親總說要去參加高山救難總隊的緣故。有一個記憶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裡,不知是真是假。有一次我們跟父親去參加他公司的一個登山活動。那山在屏東南方的山區裡,一個叫做南仁湖的地方。我總把那個地名的寫法想作是「男人湖」三字,於是很奇怪地,在成人以後,回想起那個旅行,關於同行的母親與妹妹的記憶竟都不見了。好像那個旅行只有我與父親,是一個男人帶我去旅行。天黑下來的時候,山路愈來愈窄,我記得黑暗中那山路途經一座懸崖,一邊是緊貼著脊樑的山壁,另一邊則是深不見底的山谷,僅容一人通過。我們排成一條直列緊攀著山壁上的繩索,一個接著一個地越過了崖邊。在腳下的路幾乎要沒有的時候,我緊抓著在我前方的父親的衣角,叫了一聲:「爸,我怕!」有隻大手從前方伸過來緊緊握住了我,就這樣一路從暗黑的山路到了登山者的小屋。
到了小屋的光亮處,握著我的那隻手回過頭來,對我咧嘴一笑,齒牙在唇角閃了閃,我才驚覺那個被我一路緊抓著衣角、叫做爸爸的人,其實並不是父親。父親早已在隊伍的前方,回到小屋裡休息了。
長大以後回想起這件事,那條闃黑的山路陡然有了另一種微妙的意義。像是日後在大江的小說裡讀到的換取的孩子。父親在我的記憶裡像狐狸那樣地變成了另一張臉,在瀰漫著夜霧的山路上,忽然法術一樣地消失了。他到什麼地方去了?而我又置身在哪裡?我把誰的臉孔,誤認作是父親的臉?
婚前回到故鄉,從母親的衣櫥裡翻來舊相本。這相本從小到大我不知看過了幾十回,紅色的皮質封面早已破舊稀爛。有幾張照片是在老家旁清水岩的唐榮墓園裡拍的。我與弟弟的個子都很小,倚在涼涼的白色石頭上。照相者不知是誰(這真是一個鬼故事式的提問)。我想起相紙裡的年紀時,我與父親,經常在傍晚去那墓園散步的事。天黑下來,我還不想回家,沿著墓園靠近山坳的小徑奔跑。父親跟在我身後,他的聲音壓得跟夜風一樣地低。
「噓。你聽」他說。
從山坳的底部,傳來像是漩渦般的回聲。
童年的我止下腳步,專注地聽著。
「那是什麼?」我睜著眼睛問。
父親的臉孔在調暗一度的天色裡,慢慢暈散。
他說:「是山貓下來了。」
山貓是不會出現在這南方尋常小山的坡道上的。那不過是父親從他的敘事裡招喚來的物事。如同對著一張相紙施展法術,叫喚牠:請來這個故事裡。請來這裡,把我的女兒牧羊一樣地驅趕回家。如同年幼時那些枕邊的故事:虎姑婆。林投姐。都是肢體破碎再恐怖不過的事。南方的路邊林投樹矮矮地,幾乎和我的身高一樣。真吊得死人嗎?有一個經常重複的故事,總在我發出這些疑惑時被父親搪塞般地拿來敘說。那是一個名叫「魔神仔」的鬼。「魔神仔」是這些故事裡唯一沒有「故事」的角色。它不知從何而來,不知為誰所生,也不知究竟為何而死。在父親的故事裡,它像是一個孤魂,永遠飄盪在黃昏之後芒草漫長的溪溝邊,一團沒有輪廓的黑霧。長大以後的某一天我忽然理解,如同父親一直活在我的敘事裡,我也活在父親的故事中,正像是被這團黑霧給緊緊跟隨,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忽然驚覺,長年在學院裡上的小說課,第一堂課就把這件事說完了。巴特的《明室》寫給死去的母親,抵達母親之死的道路,繞得比相紙上的光影還要曲折。每張看似無波的照片都有一根刺。若伸手愛撫相紙裡的時光,免不了總要被這刺給割傷了。
父親有留下什麼刺點,在我們的家庭相本裡給我嗎?那像是一個記號般的信物,在我快要忘記他的臉孔的時候,只要摩娑相紙,那刺就會紡錘一樣地從相片裡突起,將我的手指刺出血來。我想問父親,關於他的遠行,沿途有什麼樣的風景?遇見過什麼樣的人?在這些時間被凍結的相紙上,父親是否留下了什麼和離開有關的線索?
然而那裡什麼也沒有。父親只是在許多許多的相片裡,很平坦地老去了。跟隨著捲曲發黃的相紙邊緣,一點一點地把自己吃掉。偶爾中斷,像一捲錄影帶失去了它中間的映像;幾段雜訊唰唰過後,又可以持續播放了。那像是一塊黑布,罩著箱子。父親從來沒有把刺點給我。不知是不忍,還是只是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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