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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黑黑

作者:高翊峯 攝影:吳哲志

從有人叫小黑子我會停下來回頭的年紀開始,我就一直很怕黑。
在說我怕黑的事之前,我得先說,最早叫我小黑子的人,是我在這邊的父親,不過他不是生我的那個,而是填寫在戶口名簿父親欄的,胡鎮平。
這個胡鎮平,其實是我六叔,就是我生父口中的小六子。而這個六叔總會在那些只想討一杯涼茶喝的戶政人員來過之後,再三叮嚀我:「小黑子,記得,在這邊,在人面前,你得叫六叔一聲爸,不過真正生你的,還在海那邊咱們老家鄉的村子裡頭呢。」
我到這邊的那一年,剛足四歲吧!一個我猛揉眼睛的晚上,六叔抱著我,望著柏油馬路那頭,一幢半邊鐵皮半邊泥紅磚搭起來的黑屋子,說:「小黑子,以後咱們倆就住在這裡了……。」
那一年,六叔也不過二十歲出頭,腋毛剛剛長得濃密。他口吻鐵定定說完,我也揉開睡到一半的眼睛,這才發現六叔的臉像一塊起浮凹凸還長黑毛的鬼面具,還睜著一雙發著紅血絲的鬼眼睛,嚇得我像牛知道要被宰殺之前那樣用力放聲嚎哭。
六叔亮了一排髒污污黃蠅顏色的牙齒,說:「小黑子啊,叫你黑子,你還怕黑?我看你的膽石子,是給你爸弄掉了。」
我一哭就完全清醒了,一醒,就聞到死魚的腥味,油膩膩灌滿鼻子。就是那個黑夜,我到這邊了。我忘不了,六叔的笑聲、整身濕濕答答的衣服褲子,還有從我黑身子發汗似亂躦的死魚味道。
六叔收口不笑,轉了一百八十度身,指著遠方矮小山崖前的一片大水說:「怕什麼黑,你看,那邊天上水裡不是掛著那麼大的燈。」
我看著那片大水上方大餅月亮連著水面上一條遠窄近寬的光帶子,從嚎哭轉成啜泣,再轉成哽咽吸鼻涕。兩條鼻涕黏黏地滑入嘴巴,鹹甜鹹甜地爬上舌頭,於是我就不哭了。後來,我在課堂上知道,那片大水叫做,海。
我會怕黑,有一部分是跟那陣死魚腥味有關。
之所以滿身魚腥,我在夢裡不斷重覆看見的是,我跟六叔都待在一間只能坐下和躺平、前後左右都擠著人的黑房間裡。這個黑房間還會搖搖晃晃,發出木楯拴上木椿的嘎嘎聲音。在時不時都想要嘔吐的夢裡,我經常用力伸手摸那黑漆漆地板,是濕的,摸那一尾尾冰冷的大黑魚。牠們比在湖心捕得到的大鯉鰡還要多出個幾節頭幾寸尾巴,大到連記憶裡父親背上老是裝著髒髒黑石頭的漏斗型竹簍子都裝不下。在黑房間裡,我眼睛看見的、手指摸到的、吸進鼻子裡的,都是死魚味。當然,這個夢裡的黑房間,也有過「天亮了」的這回事,因為陽光會從針粗細的木板縫隙,突然打我眼睛一棒子。
這樣我就知道「天亮了」。
就像現在,我把眼皮微微張開一道縫,光棒子來了,天就亮了。
天一亮,黑就走,我也就可以下床,順手把床頭的大亮燈給關上,走到還留有一盞小白燈的店頭,把三道鐵捲門撩到頂,藏起來,再把一輛輛其實已經修不好的摩托車牽到店外塑膠棚子的馬路邊。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創刊號、第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