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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祖跟前的囝仔

作者:王景新 攝影:吳哲志

我是媽祖跟前長大的囝仔,緣起於陳伯。

「杭州城的柿子,脆又香哪,枇杷哪大又甜呀;杭州的姑娘,木老老的好呀,沒有一個不漂亮。」陳伯屬龍,慈眉善目的他笑口常開,老把這歌掛嘴邊哼著教唱,於是成了我兒時童謠。後來才知道,這首〈杭州姑娘〉其實改編自新疆民謠。

陳伯原鄉浙江杭州,民國38年山河變色隨國民政府播遷來台,約莫1960年代與父親在工地相識。兩人都是所謂的榮譽公民、老兵,卻因為生活的壓力必須在社會底層討生活;同是天涯淪落人,流離半生尋得知己,成為莫逆之交。起初兩人皆在台北市興安街向同一位房東太太租屋,攢到一些錢,民國68年合資在三重建和新村買下一層甫新建落成的公寓。

民國72年,父親經由昔日袍澤老劉的太太介紹娶了母親,終於不再無親無故;復兩年許,我在驚蟄日降生為虎子,陳伯的浙江腔、父親的山東腔、母親的印尼腔,譜成我最想念的音聲三重奏。

我出生沒多久,同住一家的陳伯接連感染父親娶妻、生子喜氣,曾想討個老婆,運氣不好碰上金光黨騙走不少積蓄,此後絕緣女色。父母親外出上工去,吃老本即可度日的陳伯就充當我的專屬男保姆。

由陳伯或牽或抱,步行五分鐘即可抵達的車路頭街義天宮,那兒是我們最常去的所在。每次準備爬上階梯,總是耍賴不走,撒嬌嚷嚷:「伯,抱抱。」微胖的陳伯順手抄起我,兩步一階抵達廟門,慎重地把我輕放在黑面媽祖跟前,同我述說林默娘的故事,陳伯嗓門大,講古口沫橫飛。

那段不知愁歲月,義天宮不似如今有成群貓兒,肖虎的我,大約也像隻小貓兒一般在媽祖跟前跑跳著。只是我大惑不解,為何拈香者多是眉頭深鎖,連陳伯也不例外,究竟對媽祖默念怎樣的心事?陳伯憶兒時,可曾在家鄉的媽祖廟度過如是童年?

民國76年,父親收養我同母異父的半兄同住,義天宮廣闊的正殿和高聳的階梯,成了我們追趕跑跳碰的遊樂場;比起拈香的心事重重,燒金紙這個儀式反而看得我興味盎然,每回自告奮勇要幫忙燒,奈何不夠高,搆不著金爐,還是得靠陳伯抱起,將手中紙錢一張張投進火焰,若動作不夠麻利,火花旋生旋滅。父親單飛山東青島探親兩回,陳伯就代父職,照顧母親和我們兄弟;行前,陳伯領著我們向媽祖祈求父親一路順風。

民國90年,陳伯於家中溘然長逝。和父親戶口多報三歲一樣,由於早年戶政制度並不健全,不少老兵為了能早點退伍,都會多報幾歲。殯葬人員似乎見怪不怪,只問:「那骨灰罐要刻哪一年?」父親做主,最後寫上多報的年歲,彷彿陳伯多活三年。

約莫同一時期,曾經和我風雨同路的半兄,慢慢在成長路上漸行漸遠:他看不慣父母親比較寵我,我看不順他素來令父母操心。尤其,民國103年半兄在與我交接班照顧住院父親時居然睡著,未及時發現父親已然斷氣,這一度讓我對他相當不能諒解。哀痛逾恆,我特別請殯葬業者在父親的骨灰罐鐫上他真實年歲,象徵提醒自己不孝,讓父親少活三年。

半兄長期嗜吃檳榔,民國105年春天被診斷口腔癌末。母親和我開始四處求媽祖保佑,從就近的義天宮、關渡宮,到台中大甲鎮瀾宮,都可見到我們母子身影。母親目睭紅紅,教我跟天上聖母祈求:「若是哥病會好,請保庇伊緊好起來;若是袂好,就乎伊好好啊去。」這是一句多麼慈悲,復又如此撕心裂肺的祈禱?

想必是媽祖垂憐,也和我們母子一樣不忍卒睹半兄雙頰日復一日被癌細胞蠶食鯨吞,前後只四個月,化療無效轉安寧病房,一個八月的夏夜再也醒不來。縱有再大的心結,一見助念室蓋上白布的半兄,我涕泗滂沱、不能自已。陳伯、父親喪禮瞻仰遺容,還有大體化妝師施展巧手讓他們看起來活像睏去;然口腔癌似是一把鋒利刀刃,將半兄整片臉頰剜去,無妝可畫只好原樣火化,連繃帶都拆不得。

家有喪事,禁入廟門。一忙完半兄後事,我和母親重回義天宮、鎮瀾宮晉見天后,感恩媽祖慈悲相隨,讓一切平安圓滿。

出社會以後,常出國旅遊。曾在香港、澳門、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旅途中,駐足停留媽祖廟參香。我終於懂得拈香膜拜臉上憂愁何以故,為了我們在媽祖跟前心事這般透明,如實傾訴,宛如赤子回歸母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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