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 〉 鳳汝出嫁

微小說

鳳汝出嫁

作者:葉琮銘 攝影:蘇瑞琴

風實在透,新娘的紗裙被掀了一角。女人不動,也被吹得叮叮噹噹,環佩鳴響。她上前用手把嫁衣平了平。埕前的柏油路塞滿了迎親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鑼鼓喧天中,附近街巷人潮自動排列成隊伍,大家都等著觀禮,好像早年排隊等看戲。

早年的酬神戲在彰化當地相當知名,還曾有爆滿的觀眾壓垮康樂台前方圍牆,「九天尊王如果不靈驗,不可能人家天天來謝戲。」當時她還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演出三百天以上,因為靈,所以信眾還願酬神謝戲,她跟著一幫大人小孩擠在台前,人叢中進退不得,汗水微酸發酵的氣味,還留在往日。

但她實實在在覺得,今天絕對是逢場作戲。

如果現在脫衣,脫帽,脫鞋,轉身,她會不會被臭罵甚至毒打一頓。

彰化的女兒,鳳汝,等等真的要嫁了。阿好姨直到今晨鬧鈴聲刺穿被窩裡的耳膜,猶在夢中,不信竟有這等怪事。

前一夜難睡,太興奮,腦中預先舉辦徹夜未眠的盛宴,真正睡著已是夜的尾聲。幸而昨晚預約了三個盡責的鬧鐘,今天不能遲,良辰吉時,誰都不等。起身先用惺忪睡眼著手化妝,畫眉毛,貼假睫毛,擠出太多的膠水。

她不太上手操作這些細巧工具,特地報名了社區大學開設的美妝班,借來好多傢私,刷的,撲的,蘸的,塗的,到頭來才領悟化妝也講求天分。鏡中光亮的嘴唇,變得如豬油般厚重,臉蛋是髹了新漆的牆壁,一畦一畦像田地的眼影盤老師不借給她了,教她用胭脂沾一點 在眼皮,說這樣流行。

時間趕,等等就要上場,只好什麼都像油漆一樣塗厚厚一層不怕被吹散。平原的漫長夏季吹起暖濕的西南風,雷雨總要拖到午後才墜落,在那之前,人的額頭耳際髮絲都吻著戀愛的熱風。像阿雀在耳邊說,風透,人怕被吹走。

到剛才都不相信,那男人盯著她時,她竟也別過紅紅的臉。

煞到啊。

鳳汝跟她老公(或說是未婚夫),也是看到彼此就暈頭轉向嗎?看他倆老是定定。

阿雀姨罪證確鑿說阿好被男人煞到,乾柴遇到烈火,她不相信。

肢體出賣了她。

阿雀說,妳跟阿猴說話臉會害羞撇開,阿猴跟別人說話妳卻不放過他的眼睛,偷偷觀察他的瞳孔有沒有放進妳。

那天阿猴試吃喜餅,一邊用舌頭舔掌心的屑屑,一邊用食指觸摸自己的嘴,之前沒看他有這習慣。

而且妳──會像一面鏡子一樣,沒多久就換上跟他很像的姿勢,舌頭也跑出來畫圈圈,代表妳覺得他很趣味,想跟他擁有更多共通點。
即使是缺點?阿好玩起自己的頭髮,回想自己有無異樣,跟阿猴那幫人講話時。

上完美容彩妝課,回家卸了妝,臉紅仍是鏡中雪亮的事實。體溫計塞進腋下,36.5度C,確認不是感冒發燒──她倒情願發燒,煞到比發燒難處理。之前求來備而不用的符咒燒成灰,調成一杯濁濁的藥水,囫圇喝下;又翻出冰箱裡的西瓜,切下冰白無味的西瓜棉,那是最退火的聖品。結果半夜頻尿睡不著,起身照著手機胡思亂想,打給阿雀。

半夜吵人起來,妳被不乾淨的東西附身較有可能。本命元神八字輕的人,比較容易犯沖。

我有六兩重耶。

阿雀用作夢的口氣,繼續說下去:先去沖個冷水澡,連同髒水,把全身的穢氣潑到戶外,換上乾淨的衣服,新的,不是每天穿著睡兩禮拜才洗一次的那套睡衣唷,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我剛剛有喝之前跟觀世音菩薩求來的大悲咒水,還是要倒進浴缸或灑在身體?如果是被鬼跟回來,誦地藏菩薩本願經可以化解?

我怕放著不管,可能影響到我的臉色和運氣,變得很衰。

阿雀姨完全醒了:反正妳現在就是去睡一覺。

那天同樣也是半夜睡不著。

進香途中,夜晚回到旅館,阿猴一閉眼睛,床竟開始搖晃,本以為是地震,五分鐘,十分鐘,等不到停,晃了整個上半夜,嚇得阿猴丟下阿彪跑到隔壁房去跟生份的香客擠。睡後一名女子託夢,沒講到半句話,靜悄悄的大半夜妳看我,我看妳。回羅東擲筊,請示萬善公,才得知原來煞到尊王的侍女鳳汝。

阿彪本也半信半疑,此後夜夜床板震動,搖晃眠夢,像睡在波濤洶湧的小船,方向未明,不得不擲筊了解。

說到頭,還是煞到。會香途中,萬善公繞經彰化,無意間巧遇鳳汝,隨即被美貌吸引,返回羅東念念不忘,三天三夜吸不下香,要求本廟派人至彰化娶親,還說尊王那邊已同意,六月趁著九天尊王聖誕千秋日,必得把握機會前往提親,趕在農曆七月十五辦成婚禮。

阿猴聯絡必應廟,報告這些前因後果。

有人煞到妳,鳳汝。
註:本文為第廿一屆磺溪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磺溪獎作品節錄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