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鹿 二則

作者、攝影:江秋陽

〈一〉
椅子是宋時圈椅,拱背繞了彎,輕垂左右一雙扶手。單純的線條,簡約、自在,沒有太多驕氣拔地。但看那椅子木條,不知是梨花、雞翅,還是其 他名貴材質,只覺溫潤、低沉,泛著微光,讓人想要親近,坐下,和可能的千年歲月一起優雅,緩慢呼吸。
坐在上面的是個四十幾歲的男子,門庭幾分開闊,國字臉上鑲了細長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做什麼的⋯⋯
說話的人坐在對面,一個中醫師,頭髮半白,看膚色、樣貌,細緻而紅潤,時間似乎鎖在某個藥櫃裏,兀自不曾向前,讓人不知是多大年紀。

男子看了中醫師一眼,有些訝異。都沒把脈呢。
原來先生還會看相。
中醫師笑了一下,中庭的陽光伴著前頭藥舖的氣味落進安靜的診間,空氣裏飄散許多樹與葉自然的光影。
你的雙眼看去乾澀,臉露躁紅。骨架寬闊,雙手關節凸起有如樹眼,看似粗壯,說話間的肢體卻俐落而細緻。穿著休閒但是所有的毛細孔都在跟我說話⋯⋯你全身鼎鑊之氣,油煙太盛,應是個大廚。
失眠很久了。是不是。

〈二〉
從他的辦公室往窗外望,有樓隔街節節昇高,頂樓加蓋之後是頂著天的Tango。好奇那樓,藍天下的立面是什麼樣子。
再往下望,是個十字路口,街角安靜立著一座教堂。鐘樓高聳,幾分青綠。瓦卻是黑的,魚鱗似地發光。院落有樹,隱約還能看見一點廊道尖拱,應是典型的哥德式建築。記得這教堂,小時就有,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它老去,只是停止一切時光,任憑ubike 悠然經過。

朋友是多年的朋友,從過去走來,他還是他。聲音、氣質甚至身材,在現下裡相逢,還是一樣,讓人有些恍惚,不知道時間伸手滑去,到底去了多遠。或許,一切都不曾離去,像是和他談起的量子世界,經驗說著,時間繼續只是換了空間重新獨舞。
「可惜外面沒有草原、森林、湖泊⋯⋯」朋友開了下午偶爾才開的冷氣。南北坐向的窗,雖然沒有太陽斜照入內,依然會熱。
這多少牽涉一個城市規劃,關於樓與樓間的熱能發散。

混泥土從包浩斯開始,敘述了現代建築的肌質,冷酷、厚實、沈穩、韻律,儘管主義裡有許多的乾淨、簡潔,甚至還隱含了侘寂,本來面目的美學思維,但台北這座城市的規劃,明顯有太多的個人意識。一種隨意的,不安分流動,厚厚的,四處堆疊著,讓人想改又很難施展。
也許,外面依然存在著許多野花、野草、森林和湖泊,甚至那久遠的,傳說中,四處散步的梅花鹿。只是記憶剩一些文史、資訊,無從立體的,從堆疊的土壤中再次塑造那個悠然無爭的年代。

我想起西餐廳,朋友的吉他,麥克風擴散出去的歌聲。夜很單純,蘭花在空氣裏淡淡地香著,或許,還有一雙靈動的眼眸,在自然、純真的年代發光,還有鹿,在路的街角,無關車來車往地安然佇立。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六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