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天堂的植栽
論露伊絲.葛綠珂的詩歌
作者、圖片提供:陳威宏
我們曾感動一刻,也許是鬼斧神工的峭壁,或者路邊一株頑強生長的小草;在那樣大自然之美的瞬間裡,我們可能尋求一首詩歌去記錄、吟唱,以便深刻眼前的畫面,使原先平凡的景致進入永恆。詩歌裡所描述的有形景物,往往是創作者昇華內心的精神途徑,此刻詩人如同遠古時期的祭司,透過音韻十足的禱詞與神靈溝通。我們雖然不必將這樣類型的詩作視為文學嚴格定義下的神祕主義,卻是中外詩學裡不可忽視的理解角度。
在當今美國詩壇中,獲獎無數的桂冠詩人露伊絲.葛綠珂(Louise Glück)作品裡有不少植物意象,表現她對信仰與愛的追尋、質疑與探問,值得研究者與讀者一窺她構築的詩歌花園。目前葛綠珂詩歌作品的中文譯本有兩冊,其一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柳向陽翻譯的《月光的合金》合集,收錄《野鳶尾》、《草場》、《新生》及《七個時期》等四冊詩集;其二是臺灣寶瓶出版,由詩人陳育虹翻譯的《野鳶尾》。這兩本詩集可互為閱讀參照,對葛綠珂成熟時期的創作能有較全面的認識。
詩歌,是葛綠珂對生活的自省之詞,或承載情緒怨懟的園地。〈晨禱〉:「遠不可及的天父啊,當我們最初╱被逐出天堂,祢創造了╱一個複製品,一個就某種意義而言╱異於天堂的地方,讓我們╱學些教訓,除此╱兩邊就一模一樣:都很美╱美得無可選擇 ──問題是我們╱不懂要學什麼教訓。被孤獨留置著╱我們相互耗損。」被逐出伊甸園的人類,勢必面對遺棄、孤獨與遭受苦難;但詩人不止於寫哀嘆的悲歌,更多時候她是在懷疑中祈禱上帝,如〈晨禱〉:「你並不在花園裡╱做這事,隔開╱生病的薔薇;你讓它揮動友善的╱生了害蟲的葉子」,詩人認為上帝並非全然是善的,或者時時刻刻存在救贖,但「父啊,╱作為我孤獨的創造者,至少╱減輕我的罪;╱取消╱隔離的的恥辱標誌」,詩人仍尋求接近上帝,期許自己去了解或許人類永遠不能參透的旨意。
葛綠珂時常透過對自然景物的凝視關注,展開對日常人事的思考。在〈植物園〉的場景裡:「我們有年齡的問題,希望流連的問題╱甚至不再需要做一次貢獻。╱僅僅希望流連:在,在這兒。」短暫停留不願離去的舉動,造就了詩人深刻自省的可能。「只是再嗅一下植物園裡╱早開的玫瑰:我們索取那麼少,我們不想占有什麼。而年輕人╱仍然枯萎下去。」既然傷害是無法避免,就算人類有意識降低欲望,仍對世界形成傷害:「我們的繼續存在,那麼多年我們索取那麼少,意味著╱我們索取了一切」。活著的存在,本身即被視為一種罪惡,詩人對世間的一切感到抱歉,並為此深深懺悔。
植物看似靜止不動,卻是時刻生長展現寧定的力量;葛綠珂凝視自然的當下,她在植栽裡看見過去及未來。〈溫桲樹〉:「最終。我們不需要問。因為我們感覺到過去;╱它是,以某種方式,╱在這些事物裡,前草坪和後草坪,╱充溢著它們。給這棵小溫桲樹╱一種分量和意義,幾乎超過了永恆。」詩人對時間的探問,甚至蘊含著禪學或玄妙的趣味,其最終的思索歸結,必然是一種深刻信仰的追尋。
1993年獲得普立茲文學獎的詩集《野鳶尾》,是葛綠珂的第七本詩集,可謂她寫植栽意象的集大成之作。雖然詩人的最終關懷是面向天堂的,只不過這種善是立基於愛的不確定感,還有對人生的恐懼。這些大多出自《聖經》的植物,並非單純作為背景描述,其隱喻及閱讀上的主觀性,可能給予我們無限的暗示及啟發。或許葛綠珂面對現實處境,是揮不去的恐懼,還有對時間的焦慮;當她寫愛,並不是要帶來光明,而我們相信:詩人冷眼細膩的懷疑與否定,是她尋道的歷程,最後仍化為詩中的鏗鏘聲響,與人與上帝更加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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