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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創作

滿月圓山坳

作者:游常山 攝影:陳潔西

多久沒有走這條蜿蜒的山路了?路的盡頭是滿月圓,新北市昔日人氣頗旺盛的低海拔森林,有翠綠峰巒,有豐沛水流,小轎車像高低起伏的彩蝶翻飛,在無垠的各種光譜的綠色中奔馳,掠過一個又一個小土丘,花開如錦,昭和草或是鬼針草,台灣紋白蝶之屬,草叢裡此起彼落嗡嗡生滅,撲打羽翅的小東西,盛夏的騷動。

這是美好的一日,被遺忘的避暑勝地,來到山坳處,暢遊北台灣山林往昔勝地,載奔載欣。芳草年年綠,一轉眼,竟然已經暌違二十年了,當年陪同親人漫步山徑上,幾許被我們到臨而驚詫的斑斕毒蛇,隨著曾幾何時,被壓平、拓寬、拉長的瀝青山道,步步進逼,想必它們已進入瀕臨絕種的珍寶毒物圖譜。

燠熱的夏天午後,重遊故地,想像如亞馬遜河熱帶雨林的高溫濕氣環伺下,我來到如今幾無人煙的盛夏午後熱帶叢林,空氣中有熟稔的腐爛氣息。是什麼樣的大塊噫氣,偷偷置換歲月的潛流波動呢?

下車往河邊走,一叢美麗的野花散放著濃郁的花香,凝目間,突然被襲擊!又再一次生命的劇痛,既陌生且熟悉,有如一把銳利的匕首劃過指尖,沒有血跡,還不及辨認方位,已痛到彎腰。活到半百,遭到蜂螫痛苦不堪的記憶有三次,太痛了以致難忘,不料今年酷熱的夏天,到郊區踏青避暑,竟然在鄰近一地腐爛的野生蓮霧落果,腐熟的氣息籠罩下,又再度被蜜蜂狠狠螫了一口。

痛,當然痛極了!有趣的是感覺沒有上一次那樣,痛到身軀扭曲變形,刻骨銘心,而彷彿是有一個靈眼在我舉頭三尺處,探詢我馬齒徒增後是否耐痛力增強?往後幾天,每晚沐浴就看到左手臂,那蜂螫的傷口,一小口圓形的蟲嚙痕跡,源源地不如蚊子肆虐後的腫脹皮膚,泛著紅腫的迷你肉球;不,這是超迷你的圓柱體傷口,已經不痛,卻有更多癢感;等著化膿,卻又沒有,顯然此蜂螫並非大黃蜂之類致命毒蟲,乃尋常蜜蜂之屬,我想!

令我驚詫的是:如此危機四伏的荒野竟然讓我覺得陌生了,曾經自詡稻農家庭子弟,個性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強悍,小小的蓮霧堆下,腐敗落果引來蜂螫,倒是令我深思:原來對這種荒野的潛在傷害,不知不覺間,隨著後中年的滄桑心境,早已經不再設定於自我的反射保護動作;綠油油原野平疇的美麗後面,隨時觸發的危機,讓人習焉不察,或許應該說已經睽違多時。

台灣土蓮霧,不好吃,其實已經歸類於乏人問津的土產水果;屏東盛產了品種改良,大上三、四倍的「黑金剛」多麼甜蜜適口啊!土蓮霧樹毋寧已經是用來乘涼造景的路樹了。有人說蓮霧是四百年前隨國姓爺鄭成功移植而來的水果,有人說是更早荷蘭人帶來的印尼水果,可以想像水果會隨著繁殖而逐漸土著化,那麼競逐花果香味的蜜蜂,難道沒有入境隨俗的問題?世界上有千百種水果,造物者是否也應該對應創造些微差異的蜂群?

蜜蜂採蜜,在造物者設定的基因中奉命行事,雖是微不足道的小昆蟲,其生命的旋律,其實完全一板一眼不能馬虎,因為這是群體永續生存的紀律,生命起伏如斯,如海浪拍岸,再自然不過,思忖之下體悟到這是我打擾了它們的巢穴與採蜜的動線,活該遭遇蜂螫。
絲毫不打折的劇痛,我心戀棧盛夏翠綠河畔的景物,或許這就是代價。

何以去招惹蜂螫呢?是君心緒太無聊,在滿月圓方圓勃發的盛夏翠綠中,難道沒有一絲寧靜的心情?想要一次統攝所有,原來是龐大的心,貪婪的心,一直滯留不動吧,心沒有流動,生命從燦爛地綻放之際便開始枯萎,招蜂引蝶只是插曲。但願迎接我的是心靈徹底的釋放,是盛夏自由膨脹的盆地裡,那溼熱而翻騰著的溫暖氣息,如生命動能般運作於血脈裡。然而還沒有聆聽到鳴蟬鼓譟,反而決絕的蜂螫來了!讓我痛到不能直腰的一棒暗襲,提示著這是生命中所有不能掌握的一切。

在盆地西南角邊緣上,台灣第三大河大漢溪源遠流長,忙著往盆地中央切割而去,徒留蚋仔溪水百無聊賴地穿越著深山亂石,聲息宛如夏夜擾人清夢的蚊蚋魔音穿腦;天藍得像一汪湖水,正午的豔陽還在催逼著我的汗水,環伺的滿月圓山丘,數個圓弧形崗巒,插滿密密匝匝盛夏草木皆兵的蓊鬱,我在間歇劇痛的反思中,被放血般冷靜下來。騷動的血脈之流也被馴服,驛動的心暫時平伏,導向理性:到底節制於天地不言的大奧秘中,像是陳舊的拉丁文,迤邐了二十個世紀長的手抄本,封面上所刻劃的遠古燈型符號,永遠指向一個未來的天空,在滿月圓峰巒山坳。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九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