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渡大西洋的鄉愁
作者:王斐蘊
在溫哥華朋友家渡耶誕,各家自備拿手好菜,客人來自台灣北、中、南,巴黎郊區、上海及溫哥華本地,菜色也隱約透露各人的遷徙軌跡:蟹肉拌越南辣醬焗乳酪、牛肝燴馬鈴薯泥、普羅旺斯燉菜(Ratatouille)、酸豆焙鮭魚、川燙虎蝦捲心菜、糖醋油蔥芋頭排骨、菊苣蝦鬆。來自加拿大東岸紐芬蘭、 18歲以後搬到溫哥華的AL是席間唯一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他的味覺顯然已被上海太太調教過了,不似上了年紀的加拿大人,見到異國料理就大驚小怪,充滿疑懼,AL對滿桌的東西合璧滿懷好感,遍嚐每一道料理,打開胃口之餘也開啟話匣子,暢談幾個月前的葡萄牙假期。
10月瀕臨大西洋的北葡萄牙,陽光溫煦,在巴瑟羅斯(Barcelos)這座中古城牆圍繞的小鎮廣場,正舉辦每周四例行的露天市集。放眼望去到處是葡萄牙傳統陶藝公雞仔(cockerel),紅通通鮮豔的色澤奇妙地挑起食慾,AL和他太太在廣場挑個曬得到太陽的餐廳露天座,沒戴老花眼鏡,蘇珊隨意叫了菜單上註記星號的兩道主菜,才嚐了一口就後悔;按照習慣,她把盤子推到AL面前,「吃不慣,來交換。」
AL嘆了口氣,怎麼結婚 30年,老婆還像個公主?他馴服地接收一大盤灰灰油油分不清是洋蔥、洋芋還是魚肉的食物,突然覺得倒胃;搬到加拿大西岸瀕臨太平洋海鮮卻異常昂貴的城市幾十年,他早已經習慣魚的缺席,左手用叉子撥來弄去,右手擎起注滿波特酒的玻璃杯準備及時解救味蕾,一邊盤算補充過蛋白質就可以直奔甜點攤了── 願上帝保佑那些發明葡式蛋塔的修道士!深吸一口氣,他毅然撈起一塊半透明的魚片。
蘇珊看到AL瞳孔放大,幾乎喘不過氣來,有點錯愕又有點罪惡感,突然興起一絲憐憫,兀自還嘴硬:「有那麼難以下嚥嗎?要叫人送菜單重新點過嗎?哎,我就跟你說,旅行要提前計劃,研究當地的交通、美食,才不會花冤枉錢。」
「嘿!這是我小時候吃過的,我家、我們村子裡的菜!小時候……。」AL激動地大叫。蘇珊連忙問鄰座客人這道佳餚的名字。
「Bacalhao!」
「Bacalhao ? Eh?」AL困惑了。
「Bacalhao!」左右鄰近的食客裂嘴笑著像音樂劇裡的演員大合唱。
「可是這是地名,是我小時候去過的一個地方!」
「真的?怎麼拚呀?」我好奇地問。
「B-a-c-a-l-h-a-o」
翻開Google地圖,發現北緯 49度真有一座名喚鹽漬鱈魚的島嶼(Bacalhao Island),網路圖片顯示AL童年去玩耍的地方頗荒涼,覆滿植被的岩島鄰近峰巒起伏的冰山,唯一的建物是座 10公尺高、紅白斜紋相間的燈塔,塔上飾有紅漆鑄鐵風向雞,據說霧笛從前每 30秒會鳴笛警告泊近船隻。燈塔已於1989年被加拿大政府封為聯邦古蹟。只是從網路資料顯示,發音相近、拼法大同小異的島嶼還真不少:Bacalhao、Balcalhoa、Baccalieu/Bacalhoo、Baccalao 一座又一座從螢幕迸上眼簾,我問AL他確定是Bacalhao這座島嗎?AL看到這麼多鹽漬鱈魚島,臉頰都漲紅了,兩眼發愣,表情說不出是迷惑還是無奈。
15、 6世紀正值葡、西航海霸權崛起,1497年義大利探險家喬瓦尼.卡博托(Giovanni Caboto)發現紐芬蘭島時,當時船員目睹環島海域的大量鱈魚湧現,誇張形容打漁躺著捕也行,直接用籃子舀上船更方便。一百年之後,英國漁船再度造訪,鱈魚成群擺尾迤邐,密集的程度甚至令漁夫難以搖槳行進。往後四百年,這片海域成了葡、西、英、法競捕之地,鱈魚既然成了紐芬蘭經濟支柱,難怪在該地享有超級巨星的地位,名聲如回音四處激盪。葡語的鱈魚叫Bacalhau, 西語叫bacalao,義大利文是Baccalà,紐芬蘭七千座小島,以鱈魚之名加冕其中幾座,似乎也就不足為奇了。
赫然想起一部根據史實拍攝的法國片《聖皮耶的寡婦》(La Veuve de Saint-Pierre , 2000),講述1850年來自巴黎的上尉和美麗妻子(茱麗葉比諾許飾)護送斷頭台到法國海外屬地紐芬蘭聖皮耶島的故事,為了讓甫從繁華花都移植到邊陲小島的妻子排遣寂寞,上尉送給妻子一匹馬,當先生興奮地問妻子要叫馬什麼名字,妻子戲謔地說叫Morue Salée(法文的鹽漬鱈魚)好了,看來是吃鹽漬鱈魚吃到氣急敗壞。
所以AL遠在葡萄牙咀嚼的鱈魚真是來自他兒時的故鄉紐芬蘭。漁夫在紐島捕獲鱈魚後先塗抹厚厚的粗鹽,層層疊疊攤放在甲板上,便一路飄搖渡過北大西洋,回到歐洲再風乾。鱈魚乾烹,食前先在淨水裡浸泡 48小時,脫去鹽份之後才或蒸、煮、燉、炸,藉由香料華麗變身。葡國人據說發明了上千種料理,所以一年到頭可以餐餐不離鹽漬鱈魚。
剩下的假期,AL瘋狂地在露天市集、超市冷凍櫃、雜貨店架上尋覓鹽漬鱈魚,早餐鱈魚薯絲炒蛋Bacalhau acalha,午餐鱈魚沙拉鷹嘴豆Salada de bacalhau com grã,點心炸鹽鱈魚丸Bolinhos de bacalhau、晚餐鹽鱈魚乾大雜燴Bacalhau com todos,「天天Bacalhao!咳!」上海太太露出痛苦的表情。
看到AL對鱈魚乾不尋常的熱誠,我們禮貌地微笑,心裡暗自慶幸此刻享用的耶誕大餐,還好無關鹽漬鱈魚,而溫哥華也不是冰封的北大西洋離島,窗外唯一接近冰雪的是沿著屋簷模擬冰柱的耶誕吊燈,我們內心很暖。當主菜幾乎全部淨空,主人和客人協力將餐盤撤離,我們啜飲咖啡,品嚐著芒果、鳳梨西米露和杏仁金磚蛋糕(Financier),心滿意足;只有AL仍然無法從鹽漬鱈魚脫身。
鹽漬鱈魚彷彿觸動了AL意識底層的神祕按鈕,不改加拿大人的淡定,他語調平緩地敘述幼年身手俐落,在紐芬蘭大淺灘(Newfoundland Grand Banks)停泊的遠洋漁船甲板上,跟隨搬運纍纍漁貨的水手爬上爬下,或在堆滿醃漬鱈魚的倉庫裡和同伴玩捉迷藏,每天吃鹽漬鱈魚,身體沾滿鹽漬鱈魚的味道;拜鹽漬鱈魚之賜,他甚至還誘拐了一隻小海豹,將牠馴為寵物,名叫「鬍鬚」(我半信半疑,小海豹非常害羞,何況要如何避免海豹媽媽的攻擊呢?還是連海豹媽媽也屈服在鹽漬鱈魚的魅力了?),一身白絨褐班的「鬍鬚」只要AL蹲在碼頭邊吹口哨,便會浮出水面,揮掌致意(是海豹,不是人喔),甚至跳上他肩膀,就像加勒比海海盜肩上的鸚鵡,「鬍鬚」跟著AL在港口精神抖擻到處逡巡。
AL爺爺是蘇格蘭移民,在紐芬蘭哈德遜灣百貨公司當職員,與家裡的法國幫傭相戀結婚,AL父親同樣任職哈德遜灣公司,年紀輕輕時就當上經理,一輩子就做一份工作,這份工作讓這個蘇格蘭移民家庭在荒涼嚴寒的孤島上僕役成群,宛如貴族;身為經理之子的AL,人人認識、人人寵溺。
AL說得欲罷不能,雖然在場可能沒太多人在乎他的家族史;像大部份的華人聚會,對話只是串場,美食才是主角,但他的故事卻讓我覺得飢餓,比芒果西米露和杏仁金磚蛋糕更有滋味,我想聽更多故事。他有點臉紅地透露,離開葡萄牙後他為童年的故鄉寫了一本書,目前還找不到出版商。「如果你有興趣,我可以寄『鬍鬚』那章給你讀。」他滿懷期望地看著我。
一本書!
我幾乎忘了他的故鄉是紐芬蘭,一個面積台灣三倍大,人口卻只有五十二萬,一年有半年氣溫冰點,年降雪量超過三百公分的冰封之地。
霎那間,我看到他在鹽漬鱈魚裡追逐的不是美味,是自己童年的影子。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