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無色清茶清
作者:蕭蕭
每次回到明道的「蕭蕭書房」,我不一定待在自己的空間,書房裡堅實的是書櫃,溫軟的是沙發與抱枕,最軟香的是可以憑空飛馳的記憶,這一切都太熟悉了,有著夢的真實。我更喜歡走到隔壁茶人的窄屋子裡,那不是日式的數寄屋(sukiya),但無疑是雅興之所,之所以為雅興之所,不是因為牆上名家的書法、櫃子裡佛禪的話語,而是因為來往不安的心經過一杯茶的滋潤而安了的笑意,或者是窗口那一方山水可以連接窗外的山水、山水外的世界。
一進入這窄屋子,我就想坐下來、定下來,總是朝著最近的位子讓自己安、讓自己穩,享受著從未預想的時光,可能是一個人的茶世界,可能是兩個人的茶空間,最多的可能卻是安與不安的心進進出出那天下。
這裡不是日式的數寄屋,玄關過大而茶室過小,而且玄關也不算是玄關,客人不需待在玄關等通報,不論親疏尊卑都長驅直入茶室,茶室倒真的是茶室,一間書房區隔出來的角落,安置了五、六個不同類型的座椅,圍著一方真正的茶席,隨著四季的心情、十二個月的溫度在變換,同時也變換著賓客起伏的心與未知的靈魂觸鬚。汲水的水屋,則在兩間教室之外,一個公共的、通氣的廊道裡。所以,這裡不屬於數寄屋,但有著數寄屋的潔淨。
我喜歡這種潔淨,從外到裡,很深的內裡。
這窄屋子的茶會從來不拘形式,沒有相似的面貌,但不變的是,結束時所有的人都回到自己的軌道維繫自己原有的速度,有可能我還坐在最接近門口的座椅上,有可能我已踱回蕭蕭書房,總會覺察到茶人獨自走在微光的走廊間,端著茶盤、茶碗、茶則,一趟、兩趟,到兩間教室之外的水屋,洗淨其實並不髒的、茶留下來的(或許還存有一些香氣的),茶碗、茶則上的斑漬。
她會讓自己的茶室、茶具永遠保持著隨時可以啟用的潔淨程度,敏感得像一隻白鷺鷥,立定在水田裡,永遠保持單腳獨立,白鷺鷥知道,遇到危險時,縮著的那隻腳隨時可以一個箭步跨出,雙腳一蹬,立即起飛。
我想起書法界的朋友,這一輩子用過的一百多支毛筆懸垂在空中,像濾乾倒掛的紅酒杯,每一支筆,不論是狼毫、羊毫、兔毫,不論是陪伴了多少年,支支清、鬆、乾、爽,好似剛從美髮店吹風機吹送出來的新筆,未沾墨漬,不染舊習。福建福州人的陳元輔,清順治年間福建的大儒、書法家,他在《枕山樓茶略》說過:「古今善字畫者,必將硯上宿墨洗淨,然後用筆,方有神采。」嗜茶的他以此來譬喻他珍惜的茶:「茶氣最清,若用宿罐沖泡,宿碗傾貯,悉足奪茶真味。」
書道與茶道最貼合的地方,竟然是這樣一個回歸本真的「清」字。
硯上未用的墨,被稱為宿墨,要洗淨;筆間沾濡的墨,也是宿墨,要洗淨。洗淨宿墨,下一次用筆,才會有神。
宿罐、宿碗的淨身,也一樣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個全新的容體,承納全新的茶葉,不以這一次的茶香逼奪下一泡的真味!
人身盥洗,五臟排毒,為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心上舊有的、積久的:宿敵、宿憂、宿怨,是不是也不要擱了一夜還存留?甚至於日日夜夜背誦著〈赤壁賦〉一樣餾了又餾,唯恐三日無餾,那宿怨、宿憂就爬上了樹、消了跡、匿了蹤,風化、腐朽?
茶人心上的清,不會像小和尚掃落葉那般,眼前的今天企圖搖落未凋的落葉,想要減卻明天掃落葉的工夫!或許更像周利槃特尊者,日日拂塵時卻也看見浮塵日日生,尊者想的是:那心上的浮塵也這樣日日生,又該如何拂去?心上的污垢歲歲添增,又該如何去污、除垢?「掃地掃地掃心地,心地不掃空掃地」。若是,茶人心上的清,會不會就來自手上日日拂、日日清,不留纖塵,不遺一絲一毫污漬的習慣?
清朝福州人陳元輔篤信:「人性皆善,茶性皆清。」二十世紀的福州人吳振鐸應該也篤信茶性皆清,他在談到〈台灣茶區特色〉時,說:「茶樹生於靈山,得雨露日月光華之滋潤,復獲清和之氣,代代相傳,自然潤澤生津,清爽怡人。」「茶樹被譽為塵外仙芽,飲茶人若順茶性,講茶道,自能從飲茶情趣中培養生命的靈源。」茶樹是塵外仙芽,生於靈山,那「清」得之於雨露,得之於雲華,那「清」,潤澤能生津,得之於茶的本性。
茶人心上的清,也潤心也澤人,如是得之於天,得之於茶樹的本性。
能培育茶樹新品種,能品鑑茶葉級別、位階的人不多,能看見塵外仙芽、看見茶人心中,本質性的那一個「清」更少,那是與茶完全融合的心。
2020.12.18.冬至將至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