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伊斯蘭
作者:白樵
I
塞納河畔,蘇利橋旁,一幢樓,恍如墜河之船。
玲正式消失前一年半, 她每週固定一天進入這沉艦腹部,大廳左邊轉角第一間房。 每個禮拜六,固定早上九點至十二點,不多不少剛好一節課時間,她在這冷灰而滿盈水氣的房間裡,學阿拉伯文。
一年半前,玲在家上網,下載了課程大綱,隨意揀個作業天,便乘地鐵從所居的佳麗村橫跨整座水域,來到五區,位於左岸的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 她在櫃台領了報名表,填寫資料,並預繳半年學費。整套流程不過五分鐘。玲沿前院廣場走。陽光曬著她的無袖臂膀,同時在大樓鏤空花窗撒下立體剪影 。
阿拉伯世界文化中心由七零年代名建築師尚 .努維設計。聖日耳曼大道旁,玻璃帷幕高聳,微銀狐亮略帶科技感,遠看,卻像一艘倒插入河,靜待沒頂的艦。船身鑲有伊斯蘭遮櫺格柵,方便調亮採光。前院廣場,泊置一架朝後方房舍張裂血盆大口,超現實主義的巨型圓盤裝置。玲朝這異物繞,走走停停,她隔警戒欄觸碰著,挑不同角度拍照;陽光晴好,可拍出強烈對比映像,鼻翼四周的坑疤於光耀下鮮明,在瑪黑區剪的齊耳短髮,無法修飾圓潤臉型。以異星飛盤為景,玲把面頰左擺,右偏,嘗試將手機傾成不同角度。選好照,花十幾分鐘修圖,打卡,上傳至個人社群動態。
玲在主旨處簡單輸入:「le nouveau départ,這嶄新開始。」
其實玲也弄不清自己為何想學阿拉伯文,佳麗村,人們俗稱的美麗城,麕集非裔,阿拉伯裔,黑人或與她緣近的亞裔後代,貨真價實移民鎮。玲住的斜坡巷口,就開著許多由阿拉伯青年營業,販賣來路不明廉價二手手機的店,粗食餐廳與雜貨鋪。他們口中喊的,不是玲喜歡的正統阿拉伯文,他們用方言與人日常交談,聽來卻像在市集裡非禮一頭無意經過的牲畜。
她喜歡禮拜時,從清真寺復刻繁花異果的橢圓窗內繞出的祝禱聲。小時候,父親難得休假,會帶她搭地鐵,轉幾個斜坡拐道,前往巴黎大清真寺附近的公園。父親不習慣牽手,他坐遠方長椅,脫鞋盤腿,兀自對空吐煙。玲玩過頭跑太遠時,他會朝沙地啐嘴,再朝她吼叫一聲。
II
玲懷著小孩特有的秘密,她不敢對父親提及,集體祝唸的阿拉伯文令她出神,聖歌吟遊嗡嗡嗡地在腦中東奔西竄,使人暈眩,那聲音靜電般細密遊走她年幼的皮膚上,爬滿疹子般,癢而酥麻。她用力摳,抓。有一回在個人社群動態上分享:comme la jouissance。似高潮愉悅。
玲小小的腳,不自主越飄越遠。禱詞方歇,回神,向父親奔去。她懼怕父親豪亮的音頻,或任何粗氣的辱罵。她把手汗往裙擺抹,撣淨沾了灰的鞋,戰戰兢兢,用食指輕戳父親的臂膀,示意他,可以回家了。
時常,父親對她用命令句。不諳法語的父親與玲使用純淨中文,不添客語粵話馬來詞彙,敬語像菜渣,通常會被父親拿牙籤剔除乾淨。成年後玲思索,自小兩人好像從不是書上標榜的健康親子溝通;溝通屬雙向,父親卻總先朝地上吐一沫口水,再對她喊:「腰桿挺直。吃飯時手別蹭桌上,雙手交疊,大腿闔緊。」她來不及回話,父親便把頭撇開了。
語言或更精煉成否定句。「不准」這兩字被父親拆解,混搭成更多變異攣形體:「不准跟深膚色的同學鬼混!禮拜一禁止外出,不許提任何關於妳母親的事。」玲自幼知曉,年老的父親緊守著另一個秘密。他過早被生活折騰成一名乾癟又暴躁的老頭,記憶裡好像不曾見他年輕過,家中從無有任何照片可供參照。竹竿似細瘦的父親在家,總隨意套件泛黃汗衫,搖扇蹣跚,身上總是抹著一股不知要遮掩什麼的花油香。若逢熱天,那氣醚混合體味,在父親打了褶皺的薄膚上蒸出腐食酸氣。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