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巷
作者:嚴寒
I
遙遠的蒼穹深處。
有一條長巷,兩邊是砌磚的矮牆透天老厝,三合土牆面在歲月淘洗之下,露出斑剝的苔痕和裂隙,古老的腳印在泥土地上疊得老高;巷尾轉彎處角落有一盞低伏特的路燈,被胡亂地釘在電線桿尖端,電線桿木質也已老化,表面黏著許多老臉上的皺紋,恐怕也是歲月走過的痕跡。
巷子很長,燈光昏暗,平日就少行人,更別說晚上。每當雨霧迷濛的天氣,雨絲隨著風巷造成的斜風,仿彿會把磚牆滲透,搖晃不已的路燈下,只覺得牆壁變軟,稍一碰觸,就會激起一陣一陣漣漪。
不知從何時開始,每隔兩、三天,就會有一對情侶撐著黑洋傘,瑟縮在燈光照不到的傘下,把兩個身體站成一棵樹,風雨無阻。
微風拂過,吹亂雨絲之際,總會有一股熱騰騰的蒸氣,從傘的尖端冒出,炊煙似地裊裊散去。他們彼此忙著用髮絲在肌膚上寫詩,很久很久,一動也不動,讓字句從熾熱的血管中湧出來,螞蟻般爬滿全身時,已是午夜,兩人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給長巷兩天的留白。
II
曾幾何時,三合土牆壁上的漣漪依舊在風巷中陣陣擴散,搖搖欲墜的路燈也昏昏欲睡地打著盹,夜晚的行人仍然細雨般濛淞稀疏,唯獨那一棵兩人貼身而成的樹早已匿跡,長巷的留白變成常態。
數十年後,不知何月何日某個傍晚,有一個傴僂著身子的中年人,拖著孤單的腳步,默默地走到長巷口,望著路燈出神,然後緩慢地走進巷子,步伐很慢很慢,不時伸出手來輕觸斑剝的牆壁,企圖回味那舊往的漣漪。他戴著法蘭絨鴨舌帽,身著燈心絨的短夾克,搭配嗶嘰純羊毛西裝褲,脖子繞著格子呢灰白色圍巾,長筒亮咖啡皮靴,筒身被塞進褲角,有幾分品質的穿著,卻掩不住路燈下的落寞表情,景物依舊,人事未必全非,年輕時代用肌膚寫詩的氛圍卻已不復存在。巷口多了一家咖啡屋,那是利用舊屋予以復刻版的方式整修而成,保留著戰前那種陳舊殖民時期留下來的東方新古典主義風格,鏤雕著莨苕葉圖案的窗檻,正面外牆仍然保留住歲朝清供的浮雕,有水仙花、四君子(梅蘭竹菊)構成的橫樑裝飾,而內部模仿紐約小巷餐飲店的內戰南方裝潢。
他有點遲疑地步入咖啡廳,即將打烊,客人很少,服務員已下班,老闆還算親切健談,滿臉堆笑地走過來:請坐,喝點什麼?這是Menu。轉身回到吧台兀自收拾杯盤。他選擇臨街靠窗的位置,眼簾是忘了通電的雨刷,簾外風平浪靜,簾內沙塵滾滾,街尾隱沒處,脫焦的薄暮一群雁鴨人字隊形緩步地,不留腳印,朝向下一個陽光昇起的地方喧鬧而去。
Irish Coffee,謝謝您。看樣子老闆是在地人,識趣地收好菜單,回吧檯打開咖啡機泡咖啡,最後一位客人結帳離去。咖啡端過來:先生,想坐多久都行,自己的店,沒有規定打烊時間,諾!您的Irish Coffee,您慢慢喝,我去收拾餐具,換衣服,別在意。
中年男人把小杯愛爾蘭威士忌倒進咖啡裡,一股咖啡香夾雜著酒香衝鼻而出,濃醇的咖啡味道,經烈酒提勁,盈滿室內,讓小小咖啡廳洋溢著一點朝氣。老闆收拾好餐具,換下工作服,一身便服走過來:先生,看起來您是外地人,來這個鄉下小地方做生意嗎?我能坐下嗎?
中年男人示意:請坐!是啊,剛從米蘭回來,這兒是我的故鄉,四十年沒有踏進來過。掀開打火機蓋,點了一支菸,深深吸一口,緩慢呼出,煙霧繚繞;遞給老闆一根,兩人相對而坐,歲月的足跡在煙霧中飄盪,從窗口望出去,對面不知何時安裝了一個大型的凸面鏡,提供來往汽車注意巷子出來的行人,凸面鏡正好反映著巷底的路燈。
最近前面的平交道拓寬,來往車輛突然增加,平交道外面那一區本來是農田,被都市更新計畫徵收,全部變成建築用地,原來那些農民一夜之間變成地主,錢有了,但是內涵卻沒有進步,多了些都會的髒淤,這一區還好,保留著原來那種寧靜與純樸。老闆邊說話,邊讓煙霧滲出:米蘭我十年前去過,去旅遊,以前是服裝設計師,我喜歡那裡的氣息,很浪漫。請問,您家住哪?
莿桐腳。他喝一口咖啡,威士忌提味的咖啡香依舊嗆鼻,眼鏡下的眼神透著疲憊,下巴的鬍渣已穿出毛細孔,露出一小截鬍根,顯然早上刮過的鬍子就像雜草一樣,又冒出細細的莖幹,半黑半白:只是趁著路過,想在故鄉停留一兩天,回味一下以前留下的氣息吧。莿桐腳,哈哈!離我家很近,走路十分鐘,以前有一個東芳國小,我是那兒畢業的學生。
東芳國小,我曾經在那邊當了兩年的老師,三十年前了。他眼神閃過一抹亮光,瞬間即逝。喔!老師,失敬!失敬!我是二十五年前畢業的學生,也許我看過您。他捻熄菸屁股,菸灰缸內不覺已經滿溢,他站起身結帳,與老闆互道再見,走出門,轉身朝長巷進去,身影消失在路燈下的轉角。
遙遠的蒼穹深處,長巷這一段沒人注意的過往,將逐漸被水泥叢林的潮流給淹沒,並逐漸從記憶中抹除,是可預見的。
本文選自《生活潮藝文誌》第十二期,值得對電影、藝文有興趣的年輕人關注,各大網路書店現正販售中。